李随豫扶着千寻坐下,斜眼看了一眼犹在发愣了荀二。荀二瞬间回了神,只觉遍体生凉。他嘿嘿一笑,从李随豫手中拿回了自己的折扇,说道:“苏姑娘醒了,也来看热闹啊?”    千寻面上少了些血色,脸颊也显得消瘦,一看便是该在房中静养的模样,独独一双眼睛十分有神,一笑起来让人觉得温和惬意,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她摆了摆唯一能动的那只左手,笑道:“还以为有特等席坐,有天门的美人看,没想到个个都长得和萧宁渊一个路数,还不如留在山下看邈邈呢。”    千寻的一番话说得不走心,也没正经,荀二听了在脑中绕了两绕,看了看已经坐下的李随豫,十分识趣地没接话。    入座后,李随豫只淡淡扫了眼祭台,便隔了竹帘看着各处的凉棚,时不时地用眼角看着千寻,她似是看着祭台上的人,双目却有些失焦,全没了方才同荀二说笑时的神采。    今日一早,千寻是从噩梦中醒来的,那个反反复复在她旧伤复发时出现的梦,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模糊的人影和苍白的鬼脸也仿佛近在眼前。她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的冷汗,里衣被湿透了,凉凉地捂在被子里,她却全无所觉地呆呆看着床顶的帐子,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    李随豫端着药碗敲门进房时,就见到了离了魂一般的千寻。她虽然睁着眼,但双眼黑洞洞的全无生气,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床顶,像极了那些死不瞑目的人。李随豫一惊,立刻走到床前去推她的肩膀,小心翼翼的叫了声“阿寻”。    千寻的眼立刻就动了起来,看向了床边的李随豫,渐渐聚焦后,便浮上了淡淡的笑意。她张了张嘴,似乎是躺得久了喉咙干涩发不出声,李随豫立刻倒了碗温水,用勺子喂了她两口。就那么一会儿,千寻已经恢复了寻常的神色,灵巧地眨了眨眼,装出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半真半假地向李随豫埋怨道:“饿,实在是太饿了。”    李随豫到门口吩咐周枫去厨房取粥,心中却仍想着千寻方才失魂落魄的样子,胸口像是堵着什么。等喝了粥又喝了药,千寻只简单问了她受伤昏迷后的情形。    李随豫想了想,说道:“我从你袖袋中找到了一张黑纸笺,拿去给沈庄主看了。你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千寻却浑不在意地说道:“你办事我放心。倒是沈南风的笨蛋儿子出手太狠,他爹要是等不及让我治,坏了我师父的招牌,我非得弄死他。”说着,千寻眯了眯眼,浑身上下一点杀气也没有。  千寻左臂用纱布绑了夹板固定,吊在脖子上。挨了沈伯朗的排云掌后,按理说几天内都会内腑灼烧刺痛,她却已经乐呵呵地说起了玩笑话,撺掇李随豫给她找些吃的来,结果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喝粥。    也不知道是她身上的沐风心法疗伤效果好,还是因为李随豫给她塞了不少灵丹妙药,才醒来一个上午,她就能下地走动了。到了午时她磨磨蹭蹭地出了客居的小院,说要去祭剑大会看看。李随豫追着给她添了件外袍,扶着她到了祭祀的看台,刚巧赶上了请剑灵。    此时,祭台上已经请了方头铜剑太康和夔龙纹长剑棠溪,最后一把“蛟分承影,雁落忘归”的承影也出了鞘。五人握剑环立,由剑柄注入内力,一时剑与剑共鸣,生出刺骨的剑气来。五人同时松手,五间悬立半空,剑气相接,剑鸣相和。    司仪孟庭鹤道:“拜剑灵——”    在场的所有天门派弟子立刻单膝下跪,向剑灵拱手成礼。四大门八大派的掌门及弟子也纷纷走出凉棚,拱手行礼。后方的一众散客更为热闹,既有单膝跪地的,也有五体投地的,也有少数无动于衷的。    剑灵拜完后,孟庭鹤从弟子手中接过一块锦布,诵读祭文。他嗓音清润,抑扬顿挫,咬词清晰,即使大多数武夫听不懂祭文的内容,多少也能从他和缓的节奏中体会到些庄严感。好在祭文也不常,最后念到“愿武运昌隆”,他便走到鼎炉前将锦布点燃,渐渐烧为灰烬。    五年前观摩过祭剑大典之人必然知道,祭文读完后,祭剑仪式便也接近了尾声,余下的时间便是由各门各派自行前往祭台进香。有不少人站起身来,准备离席。却见孟庭鹤又回到了方才的位置,朗声说道:“请各位英雄稍安勿躁。尚有一把剑灵未曾出鞘,还请诸位归席静候。”    人群中骚动不减反增,众人果然坐了回去,却止不住好奇这第六把剑又是个什么说法?有人猜测是天门派寻回了失落在外的流星,有人猜测是辗转于京中贵族之手的玉柄,也有喜欢混迹酒馆茶楼的,听闻了韩云起陨落的消息,断言必然是龙渊剑归来。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祭台上又有了动作,孟庭鹤一挥双袖,底下渐渐静下。等议论之声完全停下,孟庭鹤这才说道:“请武威将军韩云起长子韩洵武持剑——”    一声钟鸣响起,悠悠扬扬,于山间回荡。祭台下靠前的一座凉棚下,竹帘被人打起,走出一个九尺来高、身披精钢盔甲之人。那人从祭台正前的石阶缓缓登上,手中还抱着一个松木长盒,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萧宁渊。两人在祭台上站定后,孟庭鹤又道:“请龙渊剑——”    韩洵武面朝众人打开松木盒,从中取出一把皮革包裹的剑来。萧宁渊从他手上接过松木盒,仍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韩洵武一手持刀鞘,一手握上剑柄,微微闭目,忽然臂上用力拔剑出鞘。    虽无之前湛卢出鞘时那般光芒万丈,龙渊剑的剑气却更为锋利,出鞘的瞬间在山壁上划出了一道凹痕来,顷刻间石屑崩溅,剑鸣久久不止。    后方的一些客人立时叫好,大赞龙渊剑气势恢宏、威武霸气。也有不少失望的,见龙渊剑其貌不扬,同湛卢、燕支等剑的风华相去甚远。但毕竟韩云起声名在外,众人不敢不敬,只在心中叹息,去过沙场的剑血腥沾染过多,杀孽太重,消磨了灵气。    凉棚中,李随豫眯了眯眼,盯着龙渊剑看了许久,嘴角微微有了笑意。台上的萧宁渊则扫视着看台上的众人。    等剑鸣完全停下,孟庭鹤道:“龙渊剑自三十八年前由祖师天门道人赠与武威将军,一直随军征战沙场,夺回故土,保我□□三代平安。月前,武威将军战死逐狼峡,为国捐躯,实乃我朝之痛。武威将军虽非我武林中人,其身先士卒,忠肝义胆,保家卫国的一片赤诚,却正是吾辈剑客毕生所求之侠义精神。其子韩洵武少将军现将剑归还我天门剑祠,以告慰祖师天门道人,以全武威将军之遗愿。”    孟庭鹤话音朗朗,台下一片静寂肃穆。不知何人忽高声喊道:“武威将军韩云起!剑客大侠韩云起!武威将军韩云起!剑客大侠韩云起!”众人纷纷迎合起来,呐喊之声此起彼伏。初初还有些错乱交杂,片刻之后就便得齐整起来,如惊涛一般拍上天门山的山巅,于山谷中久久回荡。四大门八大派中,不少掌门离席走到了凉棚外,抬眼看着韩洵武同他手中的龙渊剑,齐齐拱手行了一个大礼。连四象门凉棚里的三人也走了出来,混在人群中。    片刻后,孟庭鹤再次抬袖,呐喊之声渐渐弱下。    “归剑祠——”    一声令下,之前的五名持剑弟子上前取剑,韩洵武亦将龙渊剑归鞘后递给萧宁渊,两人瞬间交换了眼神。    忽身后一名弟子惊呼一声,白影衣衫坠下祭台,重重摔在地上,口吐鲜血,立刻就不动了。    萧宁渊闻声回头,孟庭鹤也立刻走了过来,挥手让台下弟子前去查看。    众目睽睽之下,祭台上的第五把名剑承影脱开了其余四剑的剑气共鸣,剑气中红光大作,发出刺耳的剑鸣,一股鲜红的血自剑柄流上剑刃,分作两股,缠缠绕绕,汇聚于剑尖,缓缓低落在祭台上。    台下风自在同俞秋山、戚松白等人面色大变,踏着轻功掠上高台。风自在飞身而起,一把握住仍在剑鸣不止的承影,却发现承影的剑灵失控起来,剑气大涨,飞速震动。风自在虎口一痛,挥剑朝山壁劈下,剑气倾吐,撞上山壁,一时隆隆之声不绝于耳,竟有地动山摇之势。承影还待发作,风自在却已从剑柄注入浑厚内力,飞身上了山巅,忽下身一沉,于山石间站定,举起承影向山石猛然扎下。剑芒四射,刺得众人眼睛生疼,却无人愿在此时闭眼。    短短片刻间,风自在的内力似压制住了暴走的剑气,承影渐渐安静下来,没了动静。风自在从山石间拔出承影,掠下山壁,飘至祭台上,将剑交给了萧宁渊。天光下亮如明镜又似隐于无形的承影,肉眼难辨的剑刃上,连血水流过的红痕都未留下。一派寂寂中,有人当先呼道:“承影泣血!是承影泣血!风满楼回来索命了,二十年前的风满楼回来索命了!”    风自在一挥手,台上持剑的五人一字排开,飞身而起,踏着白绸一路上到峭壁的山洞中。    孟庭鹤得了风自在的指示,运起内力,朗声说道:“天门祭剑大典礼毕,今日不再进香。明日斗剑会仍于此处进行,请诸位辰时前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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