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于掌柜憋了一肚子气,却不得不硬生生挤出个笑脸时,李随豫却笑得舒畅。    他坐在山溪边的一块荫凉地上,歪头看着千寻在潺潺的溪水中捕鱼。她卷了裤管和袖管,站在清洌的溪水中,水没到膝盖,两手背在身后,弯腰俯身注视着溪水中的几尾白鲩,眉间轻轻蹙起,脸上汗水混在溅起的溪水中,顺着面颊一路滑到了脖子上。    “有人偷剑?”李随豫低声问道,两眼看着溪水中的人,面上仍挂着笑。随手拨弄了两下面前的火堆。    阿爻站在树干背后的大片阴影里一动不动,仿佛是融在了这片灰影中。“是,偷了龙渊剑,死了两名弟子。如今是萧宁渊在追查。”    “让人继续看着,我们明日就出去。”李随豫靠在树干上,慵懒地伸展着腰身,随意地支着腿,忽见千寻出手为掌,斜斜地切进水面,飞快地一甩,手臂划出一个圆弧,带出了一串晶莹剔透的水花,一条白鲩被高高抛起,向着李随豫面前的草地飞来,细长的鱼身扭动起来,鳞片反射着落日的橘红色泽。    李随豫看着白鲩轻轻落地,抬手向水中的千寻挥了挥,口中却轻道:“前日树洞里的那具骸骨,你让人查一查。”    “是。”    李随豫慢慢站起身,走到草地上捡起还在挣扎的白鲩,袖子里露出了千寻给他的匕首。“没别的事就走吧,她耳力好,小心她发现你。”    他在溪水边蹲下,将白鲩开膛破腹,剥开鱼鳃,里里外外仔细清洗一番后,就见第二条白鲩被远远抛来。他将洗好的那条搁在石头上,又去捡第二条。    待洗完四条鱼,千寻已从水中出来,蹲在火堆旁拨火,卷起的袖管和裤管尚未放下,两截白皙的小腿和手臂清晰可见。见李随豫提了鱼过来,她挥了挥手中的树枝,展颜笑道:“我最烦杀鱼了,幸亏你肯代劳。”    李随豫将鱼和匕首交给她,和她一起用树枝将鱼串了,架在火堆上烤。他笑道:“我最烦捉鱼了,滑滑腻腻的不好下手。”    在山中又是一夜,后一日申时,两人到了鬼谷栈道,稍等片刻,一名穿了石青色弟子服的人迎面走来,向两人抱拳道:“两位可是李公子和苏公子?”    李随豫回礼答道:“正是李某,这位是苏公子。”    “大师兄今日有事,特派弟子在此等候两位。请两位随我来。”那弟子做了个请的动作,转身走去。    出了云梦崖上了飞廊,千寻一路看着四下的亭台楼阁,山巅的平地上能建出这样庞大的建筑来,又能随着四周山势的高低,以飞廊作连结,果然是又便利又别致。两人被一路送到了松客门,恰见周枫已带了马车来接。    在山里折腾了十日,两人身上多少有些狼狈,尤其是李随豫,下身的裤子因治疗虫伤,被千寻用匕首划破了几个口子。长袍的下摆虽然遮住了那几个豁口,可一旦走动起来,还是能看见。周枫见了,不免多打量了千寻两眼,面色复杂地拿出两套干净的衣衫来,问两人是否要替换。哪知这两人浑然不觉,大步上了马车,惬意地靠在软垫上。李随豫敲了敲车厢内壁,说道:“走吧。”    千寻依旧是上车便睡的习性,马车在山间颠簸,加上身上疲惫,她很快就睡熟了。    进入虞州城后,马车慢了下来,没走多久索性停了。车外传来嘈杂的声响,原本睡得十分安稳的千寻立刻就醒了,却听李随豫隔窗低声问道:“周枫,怎么回事?”    未等周枫答话,外面的嘈杂声中,一人朗声笑了起来,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何况哪有赌场不出千的?你这小娃娃太较真,一点也不好玩。”    千寻听了这声音,不由抽了抽嘴角,打起车帘向外看去,人群中身高马大的桑丘大爷格外惹眼。十天未见,他身上倒是换上了件干净的长衫,面上也被洗干净了,只不过长衫是艳丽的胭脂色,懒散邋遢惯了的大爷居然还用起了束发的玉簪,和他爽朗的笑声放在一起,全身透着不伦不类。    千寻顿觉眼睛刺痛,抬手揉了揉,正要放下车帘,却见人群中一年轻人怒道:“这样的下作手段,还不知廉耻地说了出来!既然你承认了,就把钱还来!”他剑眉倒竖,面上充血,双眼似能喷出火来,手中握着把剑,指着桑丘。他身旁站着个年纪相仿青年,拧眉拉他手臂,劝道:“师兄算了,回去吧,被师父知道了可不好。”    当先的那年轻人一手甩开了他,怒道:“闭嘴,你不说,师父哪里会知道。我要是不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老小子,恐怕他还不知道小爷我的厉害!”说着,他就拔剑刺向桑丘。    围观的人群瞬时退开,却并不散去,围出了个更大的圈来,见两人斗得激烈,还喝起彩来,不少是佩了刀剑的江湖中人,呼声更是豪迈异常,整条大街一时堵得水泄不通。    千寻放了帘子,却听李随豫说道:“这不是……”    “不认识!”千寻断然道,“随豫,能不能换条路走?我赶着回去吃饭。”    李随豫勾了勾嘴角,打帘向周枫吩咐了几句,又向他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会意,向空中做了个手势。    马车掉头,周枫在前面开路,磨蹭了将近一刻,才转到了空旷的大街上,绕了两条道终于回到了回春堂。    掌柜的迎了出来,说是备了酒席,洗漱过后随时可以开席。众人方走至内院,就见一丫鬟跌跌撞撞地从小路上跑了出来,边跑边哭。掌柜见了,一皱眉,喝道:“成何体统!”那丫鬟先是一惊,接着连哭也忘了,直接扑了过来,拉着掌柜道:“掌柜,求你快去看看邈邈小姐,是荀公子,啊,不是,是邈邈小姐,不对不对,就是荀公子……”    “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掌柜也听糊涂了。    那丫鬟抽抽搭搭道:“荀公子说要帮邈邈小姐换药,可是不知怎么的,邈邈小姐就跑了。我和荀公子一路追去,后来邈邈小姐躲到了假山上。我和荀公子就上去找她,后来……”    掌柜额上的青筋一跳,正要呵斥,却听千寻上前,握住了那丫鬟的手,伸手抚了抚她的背脊帮她顺气,柔声问道:“那现在邈邈在哪里?”    那丫鬟自被握了手,便是一怔,见千寻如此温和,面上一红,呆呆地答道:“邈邈小姐在假山旁的大树上。”    千寻闻言,放开了她,快步走向庭院,穿过长廊和药圃,远远就见到了坐在树干上的邈邈。她走了过去,见树下还站着一戴冠的蓝衫少年。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仰着头,伸出双臂,口中说中哄劝的话。树上的邈邈却死死攥着手里的树枝,一张小脸煞白,两眼死死闭着,树枝的尖刺扎进了她绑了纱布的手,渗出了一团血色。    千寻一路走近,微微打量着假山和邈邈所在的刺槐树。她在树下站定,看了一眼那少年五官清秀的脸,这才抬头说道:“邈邈,我回来了。”    邈邈听了她的声音,微微一怔,立即睁眼来看。一低头,就对上了她含笑的眼。    千寻向她伸出手臂,笑道:“我快饿死了,你下来陪我吃饭去。”    “没用的,她不肯下来。”那少年立即凑了过来,两眼瞪着邈邈。他冠上还沾着些草叶,发丝有些凌乱,白皙的额头上渗着汗。他抬手随意抹了抹,将千寻挤到一边,也伸出手来,劝道:“邈邈,你饿了吧,快下来吧,一会儿树枝要断了。”    邈邈一见到他的脸,立刻缩了回去,别开头,眼中湿润起来。千寻好笑道:“这位公子,你也看到了,邈邈现在怕得很。大家既然都饿着,不如你站远些看着?”    那少年听了,立时脸涨的通红,却不依不饶道:“你是哪里来的臭小子?邈邈的事要你管!”    千寻听了,暗暗挑眉,却见李随豫正从小路一端赶来。人还未到,就听他说道:“三七,还不退开。”    “谁叫我三七!”少年气急败坏地回头,一见是李随豫,立刻低了头,轻声骂道:“见鬼!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等李随豫走近了,他才敷衍地抱了抱拳,闷声道:“小师叔,我不叫三七。”    李随豫笑道:“怎么不叫三七。满月抓周的时候,你自己抓了三七,按规矩不就该叫你荀三七?你不在你祖父那里待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荀三七面上一白,立即换了一副笑脸,说道:“小师叔,我这不是想念你嘛,这么多天不见。哈哈,现在见到了,我也不打扰了,这就告辞,告辞!”他边说边后退,像是怕李随豫会伸手抓他一般,立刻转身跑得没影了。    李随豫看了一眼树上的邈邈,对千寻道:“那是荀掌事的孙子,荀掌事你在安城镇见过的,阿凌也在他那儿。”    千寻点头,见李随豫还站在那里,只好说道:“我看邈邈是受了惊吓。要不你们都退开,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李随豫倒也好说话,只说了一句在何处开席,便带着人离开了。千寻又抬头向邈邈说道:“大美人,登徒子都被我赶走了,还不快些投怀送抱?”    邈邈面上一红,小心翼翼地向下看了一眼,见果然只剩下千寻一人,便挪了挪腿,想要慢慢顺着树干爬下来。哪知她在上面坐得久了,双腿发麻,刚一动便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后一翻,摔了下去。    千寻轻笑一声,脚下微动,一个旋身到了邈邈身下,双臂一托,接了个满怀。“呵,温香软玉,就是这个意思吧。”千寻将邈邈放到了地上,替她揉了揉僵硬的腿,眼睛看着躲在一旁的丫鬟,问道:“你是照顾邈邈的?怎么回事?”    那丫鬟颤颤巍巍地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说道:“是荀……荀公子来给邈邈小姐换药,荀……荀公子说的奴婢不太懂,好像是什么骨头接的不对,好的太慢,还有……还有……”    “说下去。”    “后来荀……荀公子就拿了夹板过来,还有针,还有……还有大大小小的一堆东西,邈邈小姐看了,就吓得跑了,我们一路追。”丫鬟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抽抽噎噎的。“是奴婢不好,奴……奴婢没有照顾好邈邈小姐。”    她说得不太清楚,千寻听明白了大概。荀三七多半懂些医术,以为邈邈的手一直没好,是骨没接正的缘由。结果拿出一堆夹板、银针,吓坏了邈邈。于是这姑娘就从小院跑了出来,爬到假山上躲避,又从假山爬到了旁边的树上。    千寻有些后悔,没有早些回来,看一看这鸡飞狗跳的一幕。    她看着邈邈时,又暗暗叹了口气。邈邈怕夹板和银针,她多少能猜到些缘由。在燕子坞将她捡回来时,她的指骨是被夹板夹断的,指尖和指甲上留着大大小小的针孔。她将邈邈扶了起来,送回住处,替她重新换过了手上的药,说道:“你放心,骨绝对正,药用了最温和的,好慢些是正常的,等完全好了,那又是细葱般的一双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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