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冷,星子稀疏。沈伯朗服侍沈南风喝过药,回房添了件外衫,走到松风阁门口时,见到了等在树影下的萧宁渊。萧宁渊向他微微一点头,转身走到了月色下,他立即跟上。    一路上,两人并不言语。不多久,便到了一处小院。门口两名青衫弟子见了萧宁渊,躬身行礼。  院中的石子路旁仅有一盏小灯,黯淡的月色落在瓦房上,勾勒出一片黑影。虫鸣趯趯,隐匿在未经打理的草丛中。萧宁渊提了那盏灯笼,一路走到尽头,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一扇黑黝黝的铁门。跟在后面的弟子上前开了锁,躬身退开。    见萧宁渊已推门进去,沈伯朗立刻迈步跟上,方踏入门中,便觉屋中寒意沁骨。萧宁渊点亮了屋中的几处烛灯,挥手示意沈伯朗过去。他掀开身后石桌上的一块巨□□布,露出了一具皮肤苍白的尸体。    “这里是库房,地下是个冰窖,方便保存遗体。”萧宁渊将麻布整块拉下,放在一旁,开始解尸体的上衣。“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朱师弟。”    石青色的弟子服被拉开,朱从俨胸口的黑色掌印露了出来。沈伯朗走到石台边,俯身在掌印周围仔细看了一遍,接过萧宁渊递给他的一块布帕,裹在手上,出指在掌印上轻轻按压,又将尸体的胸腔、腹腔、喉咙按了一遍,再细细查过眼耳口鼻。他将布帕拆下,放在石台边上,蹙眉沉思起来。    “如何?”萧宁渊问道。    沈伯朗面色有些凝重,静默了片刻,才开口道:“一掌震断全部心脉,这样的掌法在江湖上屈指可数。我们敬亭山庄的排云掌是一个,数十年前与排云掌齐名的般若掌也算一个。其他上过璇玑阁武道榜的掌法,就只有常青门的惊涛掌和梦樵先生的清风掌。只不过惊涛掌力道刚猛,变化不足,很难一招致胜。清风掌胜在招式精妙,出其不意,却威力不足。”他微微一顿,又道,“可无论是排云掌还是般若掌,若真要置人于死地,一掌拍下,体内脏器便一同碎裂。这位朱师弟却不然,独独心脉断裂,脏器皆完好无损。”    “是,这一点确实奇怪。孟师叔看过后,也是这般说的。”萧宁渊颔首,又走到了另一处盖了麻布石台前,说道:“下山的弟子今日找到了袁师弟的遗体,我也想请你看一看。”    沈伯朗拿了布帕过去。若说朱从俨的面容是因为死前痛苦而显得扭曲,袁师弟的面容却是在惊恐中忽然面对死亡。遗体双眼突出,嘴张得很大,僵死的面部肌肉已经开始腐败,口鼻中还残留着泥土和干草。    沈伯朗不是没见过惨死的人,眼前这番景象依旧让他皱了皱眉。萧宁渊解开袁师弟的衣襟,露出了胸口同样位置的一个掌印,掌印的大小与朱从俨身上的一致。萧宁渊让沈伯朗看过掌印后,又抬手将尸体翻了过来,露出他背后右肩上的第二个掌印。    沈伯朗会意,伸手扶住尸体,顺着右肩轻按,一路捏到右手手腕。尸体的肌肉已经软化,整条右臂也出现了腐化。沈伯朗看了许久,才将尸体扶了回去,松开布帕,说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此事恐怕麻烦了。”    萧宁渊看着他凝重的目光,脑中闪过了稍纵即逝的异样,他说道:“沈兄,但说无妨。”    沈伯朗皱眉看着尸体,叹了口气,说道:“袁师弟也是心脉尽断而亡。不过他死前右臂已中了一掌,整条右臂的经脉被废。可见这种掌法只废经脉,不伤脏器,恐怕也只有二十年前被归为诡道的鬼蜮修罗掌能做到了。”    ……    萧宁渊将沈伯朗送回了松风阁,两人和来时一样,一路上并不言语,氛围却沉重了许多。    二十年前的诡道之祸给武林带来了重创,也成为了天门派的一场耻辱之战。无论是掌门风自在,还是三位长老,都从未在弟子面前提起过那场战争,派中上下更是对诡道缄口不语。当然,他并非对此一无所知。山下的小茶馆里,每十个说书先生里就有一个会讲这段故事,来往的客人都只是当个故事随意听听。他从未想到过,故事里的鬼蜮修罗掌,会有一天成为眼前的黑掌印。    离开松风阁后,他又走向云梦崖,想去看看岗哨换班。半路上,被迎面而来的守卫弟子计雁声叫住了,自那日他与老吴发现了朱从俨的尸体后,便被萧宁渊派去山下查探。    “大师兄,可找到你了。刚才去了库房,他们说你已经走了。”计雁声跑到他身前站住,说道:“朱师兄和袁师兄的遗物已经清点完毕,大师兄你要不要去看看?”    萧宁渊默然片刻,还是点头道:“嗯,去看看吧。”    两人穿过飞廊,一路到了守卫弟子的寝房,里面亮着灯。不同于其他弟子,守卫弟子都有自己的单人房间。因他们担负了更多职责和危险,派中单独僻出了院阁作为他们的寝房。    萧宁渊先去看了朱从俨的房间。四季的衣物整齐地堆叠在床上,旁边是一个装了碎银的布袋子,一个琉璃鼻烟壶,一把折扇,几本画册,再无他物。    “等事情查清了,都送回他老家吧。”萧宁渊轻声吩咐道,转身出了屋子,又去了袁师弟的房间。    和朱从俨一样,袁师弟的遗物也不多。除了衣物、钱财,还有些私人的玩物。萧宁渊看了一遍,同样吩咐了一声,转身要走,忽转头视线落在了一个云雷雀纹锦布袋上。这种纹路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不知不觉就走了回去,将锦袋拿了起来。    计雁声见萧宁渊如此,便说道:“大师兄也认得这个?这是缙川官织的纹样,专供氏族和朝廷官员用的,我之前来找袁师兄,见他可宝贝了。”    萧宁渊颔首,手中捏着的锦袋里,隐约可以摸到一块圆形的硬物,像是玉佩。他刚要放回去,忽问道:“我记得,袁师弟是缙川农户出身?”    “可不是,那时我就奇怪呢,不知道他打哪儿弄来这样一块值钱的锦布,做成了小袋,看上去像是有些年头了。我就记得有这个袋子,今天清点的时候找了半天,才从床底扫出来的。”    萧宁渊慢慢解开了袋子,从里面捏出块圆形铜牌来。铜牌上刻着一只浴火朱雀,刀工极深,使朱雀像是要振翅飞出一般。他将铜牌翻转过来,背面竟刻着篆体的令字。    萧宁渊面色微微一变,沉思片刻,将锦袋收入袖中,回头向计雁声说道:“计师弟,麻烦你走一趟清心阁,将弟子沈季昀带到云梦崖。留意些,别惊动其他弟子。”    ……    沈季昀见到萧宁渊的时候,他正靠在摇光亭的柱子上,抬眼望着面前的七星洞和石林。亭中的石桌上,点了一盏摇曳的烛灯。    萧宁渊见他来了,原本有些沉郁的面上浮起了点淡淡的笑意,开口道:“他们说你想搬去松风阁照料沈庄主,你怎么不直接来找我?”    沈季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师兄近来忙,师弟我哪里敢来给你添麻烦。”    “孝敬父亲是为人子的本分,沈庄主如今病重,你若想去照顾他,原是应该的。方才还见到你大哥,他倒也没跟我提起这件事。”萧宁渊示意他坐下,从袖中拿出一个锦袋,推到他面前。    沈季昀接到手中,不解地看着萧宁渊。“这是做什么?大半夜的给师弟送礼?”    萧宁渊微微一笑,道:“想让你帮忙办件事。此事需跑一趟缙川,又要办得低调,想来想去,还是你比较值得信任。说来有些对不住你,明知道你想留在沈庄主身边照料的。”    沈季昀一哂,拆开锦袋,拿出里面的铜牌仔细看着,口中说道:“大师兄有事吩咐就是了,你不说这些好听的,师弟我还不照样替你上刀山下油锅。若是让我爹知道了,那也必然是让我以天门派为重的。”    “这话若是让你大哥听到了,还不定以为我怎么欺负你。沈庄主不让你在敬亭山庄做个悠哉的二少爷,从小就送来天门山习武,便是不想让你在父兄的庇佑下长大。”萧宁渊摇了摇头,又从袖中捏出两张折好的纸来,递给沈季昀,“明日一早,我便让你去将本门守卫弟子袁景异的遗物送回老家缙川。”    沈季昀笑着看他,并不接话。萧宁渊继续道:“送遗物是个幌子,你需去查一查袁景异的身世家境。你手上的这块令牌最为重要,是袁景异的遗物之一。其中的疑点,我想我不说你也能看出来。”萧宁渊说完,便从沈季昀手里将令牌拿了回来。“令牌就不给你了,这两张纸上拓了纹样,给你带在身上参照。”    沈季昀挑眉道:“证物都不给我,这样的秘密,我就算打听起来,也没人肯告诉我。”    萧宁渊弹了弹锦袋,说道:“这个你拿着。令牌到你手上,我怕你引来杀身之祸,到时候不好向沈庄主交代。”    “这也行?大师兄真会差使人。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云梦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连守卫弟子都挡不住,想必来人不简单吧?”沈季昀接过锦袋,将折好的纸塞到袋中。    萧宁渊并不答话,只问道:“我记得姚恒也在缙川吧?”    沈季昀撇了撇嘴,自知套不出话来,只好老老实实答道:“是,一个月前我送他回去的,养病呢。你想让我去找他帮忙?”    “嗯,姚家是缙川的大族,姚恒是姚家人,多少能帮到你一些。他自小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师兄弟中也就你和祁嫣跟他亲近些。这样的粗活总不能让师妹去做,你便当去看看姚恒病好了没有。九月初一祭剑大会,他也该回来看看的。他若愿意,你就将他接回天门山来。”    沈季昀叹了口气,道:“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响,什么事都想到了。成,我就去看看他。”    萧宁渊将沈季昀送过吊桥,见他走出几步还回头挥了挥手,不觉淡淡一笑。等人走远了,才转身回到了摇光亭中,面上却全无了笑意。    石林和石室全无打斗和损毁的迹象,除非进入七星洞的人本就熟知石林七星阵的破解之法。监守自盗,萧宁渊最不想看到的便是这个场面。守卫弟子都是经过掌门风自在亲自挑选的,武功、人品皆层层经过考验,家事背景也有案卷阁的弟子前往查验。    如今,他仍不敢断言袁景异真的偷了龙渊剑,因为疑点太多。如果他偷了龙渊剑,为何最终却被杀死了?难道是接应的人在拿到剑后,杀人灭口吗?可是这又怎么解释,朱从俨和他同样都死于鬼蜮修罗掌?那人既然能到云梦崖,又不被其他弟子发现,为何又要将袁景异带走,在半途杀害?最可疑的是,袁景异房中的令牌显然是他与幕后之人的信物,那在与接应之人汇合时,为何没有带在身上呢?疑点重重,但无论如何与他脱不开干系。    萧宁渊微微蹙眉,重新回忆起韩洵武将龙渊剑交给他的场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云梦崖失窃之事中最大的疑问始终得不到解释,幕后之人不惜动用深埋在天门派的棋子,也要得到龙渊剑,这又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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