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南方天气已经回暖,草长莺飞,出门踏青游玩,观山翫水的人络绎不绝。然而邺城外有数顷草原却并不允许普通百姓随意进入。    宽阔平整的草地中央可见到十数匹马来回奔走,追逐着地上一只竹编的小球。马上骑手单臂执杆,挥打击球。一方臂系红巾,另一方臂系蓝巾,以作为分别,此刻比分胶着,在嘹亮的呼喝声中,蓝方又进一球,双方比分持平。    正在旁边看的津津有味的诸衣长史,忽的瞧见身旁有人着一袭紫袍,回头看了眼,忙躬身礼道:“吴大人。”    “不拘礼。”紫袍深带官服着身的吴归正温和笑道,一张俊颜白皙如玉,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尚雅仪态。    “大人是来找大公子的吗?瞧着这场马球赛快结束了。”长史毕恭毕敬的说道,面前的人是朝中三品大元,又是自家主子的座上宾,礼数方面自然得尽心周到。    “不急。”他负手立在围栏后,兴致勃勃的看着球场上的激烈比赛,“瞧着大公子的身手倒是越发矫健了。”    “可不是,大公子每日都要来这里打一场球赛。”长史在旁边忙连声附和。    记时的沙漏即将滴完,就见场上一个魁梧健朗的男子勒马一跃长纵,跳过两人的揭杆阻拦,手下长杆一记挑射,木球临空飞起不偏不倚的从守球手的身旁擦过,落到藤门里,哨声起,局终。场上响起欢呼声,那个最后射球入门的男子解下面甲,在众人的欢声呐喊中勒马走到场边,翻身下马。    “吴大人,今儿个怎么有兴致来我的球场看比赛?”男子朗声笑道,将球杆和面甲交给长史,与吴归正一道往回走去,心里明白他这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臣这不刚下了朝,在宫门口碰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他顿了下,卖了个关子,“大公子猜,臣见着了谁?”    凰羽桀想了想,也没想出是谁能让吴归正那么煞有介事,一刻不耽误的跑来马场,以前出再大的事他也是过府来谈,今日是碰到了个什么大人物?    “臣今日下朝时在宫门口瞧见五公子了。”吴归正慢悠悠的说,果不其然看到凰羽桀猝然变了脸色。    “凰羽幽……”他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名字,脸色阴沉,“这么多年游荡在外,如今这时刻怎的想到自己是南秦王子,要回来了?”他不掩讪讽,冷哼道。    吴归正自然知道他的不甘何来,虽然为王上长子却并非王后嫡出,未来王位传继按祖宗规矩就该传给五公子,前提当然是不出意外。    “大公子这日子可真过糊涂了。”吴归正摇头叹息,不掩一派失望神色。    凰羽桀眉头蹙起,表示不解,“吴大人,这话怎么说。”    吴归正也难得一问一答,很干脆,“百年之前,四诸侯分疆裂土,但都与凤阳女帝定下百年之约,互不侵犯,各自为政。说起来,这百年之约马上届至,我们南秦是该有所准备的。”    凰羽桀还是有点糊涂,“这跟老五又有什么关系?”    “如今北齐、晋国、楚国三王都正当冠年,就莫说帝都的少年天子了,都是年轻气盛的男子。”吴归正字句说的平缓,又分明诱人入心,“江山在握,万里河山唯我为尊,这角逐天下之战恐怕是势不可免的。”    “你说老五也有雄视天下之心?”凰羽桀惊诧瞠目,他从小就跟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没交情,自己长于内宫,而凰羽幽倒是有大半时间不在宫里,从来看不透这兄弟有多少能耐,初瞧着也不过是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想不到竟然也有这般雄心壮志。    “这是与不是的,臣也说不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若五公子说动了王上,而王上又授予其兵权的话,对大公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垂眸,一字一句如重锤敲落心头。    王宫内廷花苑,树木扶疏,琼廊周折曲饶,一条幽静小道深窄,两旁种满了白杨树,这种树不追逐阳光,不贪慕雨露,可以在艰难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算不得精贵,却种满了南秦的深宫庭苑。    夜隐幽走了一段不算长的路,就看到凰晋站在一棵白杨树下,玄衣冕服被他随意丢在地上,只穿着素锦中衣,站在一缕阳光下慢悠悠的打着太极。    夜隐幽也不打扰他,找了棵附近的白杨,叉手倚着树立了。    “终于舍得回来看看你老爹了?”凰晋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依旧闭着眼打拳,看也未看他一眼。    “您老真是身体矍铄。”夜隐幽淡淡一笑,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打太极,这些年来他老爹的身体可是越发的好了。    凰晋终于睁开了眼,却是瞪向他,不满道:“我不老!”他也不过才四十多岁,想当年可是是风流倜傥倾倒无数闺阁的南秦国主,如今魅力风华依然。    夜隐幽只笑不语,手中握着的紫玉金蝶笛被他拇指缓缓摩挲。    两人沉默良久,只闻得风吹掠过时树叶的沙沙声,最终还是凰晋忍不住先开了口:“你上次回来也就呆了两天,这次又准备呆几天?”听口气颇觉得有些埋怨的意思。    “短时间之内是不会走了。”他回道,手中紫玉金蝶笛在他指尖一转,他俯身撩起凰晋丢在地上的冕服拍掉上面拈着的草屑,递了过去。    凰晋接过后披上,有些意外,“难不成你惹了仇家自己都搞不定,就躲你老爹这来了?”他揶揄笑说,这般说辞压根自己都不相信,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是无所不能的。    他倒是很直言不讳的点了点头,“确实有件事十分两难,所以我暂且躲回来缓缓。”    凰晋大感惊奇,连声催问是什么事,可他就是不肯说。    要撬开他的口,简直比登顶昆仑守得真龙现身还要难,所以凰晋也就放弃不再追问了,却想起了另外一岔子事情,“之前你让我周转了两万担盐给皇域,几乎是半卖半送的价格,你到底什么心思?”他可从来没做过那么大的亏本买卖,这一纸王诏刚发下去,就眨了个眼的功夫,御史台的折子就跟雪片似的堆上了他的案头,他也着实费了不少精神才把那帮御使给摆平。    “我不是补了三万担盐回来了吗?”夜隐幽不咸不淡的回道。    “你自己掏私房钱补贴国库,我胜感欣慰。”凰晋整了整衣冠,与他并排站了,一手揽了他的肩膀,两人身高相仿,凰晋亦是保养得体,身材健朗伟岸,从背影来看两人不似父子倒更像兄弟,“不过你弄那么大个迂回,总有理由吧?难道古兰的盐会特别好吃吗?”    “没什么特别理由,帮衬皇域一把而已,此事晋国作的太不地道。”夜隐幽缓缓说道,眼中闪过一道极亮的光芒,手中紫玉金蝶笛闲闲敲打掌心。    凰晋表示深以为同,“萧樾这小子,太狠了。”他絮絮叨叨的表示对此的不满,说着说着发现不太对劲,话头居然被他给带歪了,他立马纠正回来,“你跟皇域里的谁交情那么好,还得帮他们?以前没见你那么有良心啊。”    夜隐幽淡睨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却道:“怎么没见到娘?”    说道夜莙,真是让他又爱又恨,“走了,觉得王宫太无聊,呆不住,还是外面海阔天空的逍遥自在,走了有半个多月了。”末了,忍不住一声长叹,放眼整个凤朝,有哪个王后如她一样不呆在王宫就在外面四处瞎转悠,而作为夫君王上,他居然只能纵容,更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挺好。”他叹息,纵情四海,游走天下,没有家国纷争,没有皇权江山,一心惟我,只是惟我,多好。    “你娘以前一直带着枚戒指,没事就掏出来瞧瞧,让她戴上么,她却又不愿意,说那枚戒指不适合她戴。”他就搞不懂了,不就一枚很普通的戒指,她怎么就跟看着稀世珍宝似得,“前阵子回来竟然没见她捧着那枚戒指每日晨昏定省的看,一问下才知道给你了。”他目光落到他空空如也的十指上,“所以,那枚戒指呢?”    “送人了。”他简单的三个字就算回答了。    “送人?”凰晋音调拔高,往旁边错开一步,不可置信的瞪着夜隐幽,“听说这枚戒指有些来历,你娘一直当作宝贝般珍视,你就这么随便送人了?”    夜隐幽叹了口气,一手揉了揉眉心,“没有随便,我送的很慎重。”    凰晋盯着他的目光愈加狐疑,“你娘说这戒指你要送只能送给你未来的媳妇。”他顿了顿,本来还是满面疑窦忽的变为笑颜,简直喜上眉梢,“你有中意的姑娘了?是哪家小姐,要不要我给你提亲去?!”他犹自在那儿喋喋不休,夜隐幽却面无表情,神色黯然。    他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适时的收声,这才发现他压根没有在听他说话,目光茫然低垂,神思也不知飘倏何处。    彼此间静默良久,“难不成被拒绝了?”凰晋艰难的吐字,这话问的犹是不能置信。    夜隐幽望了他一眼,苦笑,“大概算是。”    凰晋低头思量了片刻,还是不能接受这个说法,“是那个小姑娘吗?这些年你游走四方,身在江湖也多半是为了她吧?”他问的毫不含糊,夜隐幽这么些年来也没刻意隐匿踪迹,他这作爹的对于自家儿子的行踪虽非了若指掌,但也知道个大概。    北至昆仑雪山,南到玄海乌癸岛,但凡危险之境,他从未让她孤身陷落过。    “是。”夜隐幽答得也不犹豫。    “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不是没有质疑过,也曾派人暗中彻查,不过就是想知道一个人的身份来历,可总有人在暗中施布手脚,让他的人屡屡无功折返。几次三番后,他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您前些年一直派人调查她的背景。”夜隐幽抬起目光,淡淡扫向凰晋,“如今,还是猜不到吗?”    他不惜耗费血本的从古兰周转来三万担盐,又远赴异邦深入坤桑,期间种种怕是还做了不少事是他不知道的。说是为了帮衬皇域,但以他的性子哪来的如此慈悲心肠。    凰晋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想,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也不敢贸然追问,怕是这个名字一旦道出,便真的是无从挽回了。    “前不久我收到晋国使者送来的一份邀函,说是晋王在仲冬之月将于晋国王都设下风华之宴,邀约各国王室公主。”凰晋沉声说道,目光如隼般的盯着他,“皇域的卫国长公主也在受邀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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