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武

“大伯，弟，吃饭了……”沈超在门外有些拘谨地叫了一声，打断了父子俩各自的思绪。　　　　沈成文回神后有些匆忙地朝门的方向应和了一声：“知道了，咱们马上就来。”然后掀开被子坐到炕沿穿裤子，动作飞快，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父子之间没什么好避讳的，沈奚下意识划过一眼，隐约看见沈成文小腿上似乎有几块颜色很深的青紫，面积还不小，便皱起了眉：“你这是撞的？”　　　　沈成文遮掩似的弯下腰低着头开始穿鞋，声音有些闷：“是啊……”　　　　穿好鞋，沈成文站起来就要来拉沈奚，脸上隐含一丝恐怕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讨好的笑：“我这不是使不好扁担，两头那个斗老往腿上撞，我自己个儿都没注意……”　　　　他一直觉得自己儿子跟他完全不像，如果用什么事物来形容，那么沈奚的性格像火，又耀眼又灼人，不过是贬义大过于褒义，用三个字代替就是“人狗嫌”。而他的性格则像水，温温吞吞，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从没有急的时候。如果还是早年在纺织厂，他这个样子显得风度翩翩，可在村里就不行了，经常因为干不出活被一些人背地里嘲笑，他都是知道的。　　　　有时候他都能从自己儿子眼里感觉到明显的轻蔑，嫌他太弱，不像村头铁蛋或是谁谁的爸高大强壮，谁都不敢欺负铁蛋他们。　　　　孩子们正是冲动较劲、争强好胜的时候，沈成文不跟沈奚计较，可心里还是有一点难受，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发觉，渐渐地也麻木了，只是今儿个他在沈奚面前起了作为长辈的自尊心，莫名又在乎起在儿子面前的形象，不由得紧张地找理由解释。　　　　沈奚看沈成文那样儿心里挺不是滋味儿，说：“我们先去外面，别让爷奶他们等急了。”　　　　沈成文松了口气，只是情绪有些低落地跟在沈奚后面。　　　　走了几步，沈奚低声道：“不然以后我跟你们一块儿下地吧，你就用不着那么累。”　　　　昨儿个回家他就听见有嘴碎的老婆子大媳妇儿背地里说他们沈家没男人，估计沈成文更加没少受这种话的羞辱，再说家里劳力的确不够，放羊虽然清闲，但工分只有下地的三分之二，不划算。　　　　沈成文惊讶于沈奚说出这番话，尤其是后面那一句，简直让他心潮澎湃，差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的儿子原来还会关心他？　　　　但他依旧毫不犹豫地否决了沈奚的提议：“你还在长身体，干农活不行，你要是真为我着想，就继续去学校念书去，明年努力考上初中，我就什么累都不怕了。”　　　　沈奚真心有些佩服沈成文，这时候了还记挂着让他读书的事，不是他不想读，而是没必要，他好歹也是正正经经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回过头去读小学算是怎么个回事儿？　　　　“高考都停了，还读什么书？”他故意有些不耐烦地开口，希望沈成文有所顾忌，以后能少提这事儿。　　　　不料沈成文对此态度强硬，脖子一梗，那股子书生的犟气就出来了，跟唐僧似的喋喋不休：“读书不是为了高考，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能够有更广阔的胸怀和眼界，哪怕你将来还是在村子里，可看到的东西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我是过来人，这个你得听我的。”　　　　沈奚撇撇嘴：“这种事你逼我是没用的……”他顿了顿，看到沈成文面露无奈，这才接着说，“不就是读书么，反正你别管我，我到时候一定考上初中就是了。”　　　　这下轮到沈成文没好气了，就沈奚这块材料，光小学就留了两级，考上初中不跟天方夜谭似的。他以为这是沈奚敷衍的说辞，很想再说点什么，但他觉得父子关系好转没几天，还得慢慢来，他也不舍得再看着儿子因为这事儿又疏远了。　　　　“老大，淮生，怎么还不出来？饭都凉了！”谭大梅喊得及时，两人的对话没再继续进行下去，心照不宣地跨出门准备去吃饭。　　　　“奶，我们来了。”　　　　“妈。”　　　　谭大梅刚从堂屋出来，让两人赶紧去坐着，自个儿又进了厨房，不知道还要忙什么，反正也劝不了。　　　　沈成文和沈奚都习惯了，径直进了堂屋。　　　　饭桌上已经坐着老二沈成武，长得和沈成文有几分相像，只是肤色黑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精明干练，不过这都是表象。　　　　沈成武和沈成文不一样，比如干活，后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前者则是瞅准空子就偷懒，但沈成武聪明在他能把这一切做得很隐蔽，不是十分了解他的人都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　　　　兄弟俩也有共同点，就是都很孝顺谭大梅和沈全山，其实平时两房关系还是很不错的，不过如果真到了考验亲兄弟之间的情谊的时候，谁也说不准沈成武会做出什么事来。　　　　沈奚看得透彻，挺随意地叫了声“二叔”，就要坐下来。　　　　沈成武作势拦住他的动作：“先别坐啊，去看看你爷爷到哪儿了，年纪大了走路都容易摔，我可不放心。你是他们宝贝孙子，又是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多关心关心他们，连这道理都不懂，他们算是白疼你了。”　　　　沈奚瞅着沈成武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一屁股坐下来，突然转头对着厨房里的谭大梅大声道：“奶，二叔说要去路上接爷爷，你也别忙了，快出来吃饭吧。”　　　　不是他不关心沈全山，而是沈全山本来就是为了沈全武的媳妇儿陈亚兰而去亲家那里说和的，谭大梅要面子，可到底也心疼孩子，这时候总要沈全山出马。而且一开始就说过，今晚沈全山会坐大队长李丰收的牛车来，根本没必要跑老远去接，沈全武就是嫌日子太平静，有事没事来这么一出挑拨关系，很招人烦。　　　　沈成武头都大了，以前这侄子只是混，跟蛮牛似的横冲直撞，他随便逗一逗玩个小心眼儿就成功把沈奚给惹疯了。现在却是混得有章法，出其不意给你反击，让他很难受。　　　　谭大梅厨房才清理了一半，听到这话就要发飙：“你听他在这儿不着调！过会儿你丰收叔就把你爷爷送回家了，都给我老实点儿，让我省点心吧！”　　　　沈奚朝沈成武笑笑，埋头猛扒红薯饭。　　　　他正是长个子的年纪，恨不得一顿三碗大白米饭，可家里吃食粗糙，八分红薯二分米，他还真有点吃不惯，只能吃快点儿解决肚饿。　　　　吃了一半，沈奚察觉沈超她们还没出现，不由得问了一句：“姐她们呢？”　　　　沈成武用筷子在桌上朴素到极致的几个菜里拨拨拣拣，装聋作哑，不知道搞什么名堂。　　　　沈奚笑了一声：“别挑了，你就是把盘子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一块肉，我问你呢，姐她们干嘛去了？”原主沈奚就是个没大没小的混世魔王，从不给沈成武面子，他就更没必要委屈自己了。　　　　沈成武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指着他唾沫横飞：“什么你你你的，还有没有规矩了？大哥，你看看淮生，我就没听见过他叫我几次二叔，太不像话了。”　　　　沈成文轻斥一声：“你都多大岁数了，老跟淮生斗什么气？你别惹他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对了，我也想问你，沈超沈越还有云云怎么还不来吃饭？”　　　　沈成武到底还是对这大哥有几分尊敬，只稍稍不耐烦地说：“这不是刚刚下了几滴雨，她们去收衣服去了，马上就过来。”　　　　没过一会儿，沈超沈越还有沈云总算捧着碗来了，安静地坐下来扒饭，她们就更惨了，碗里几乎都是红薯，看着就噎人。　　　　沈奚有些食不下咽，沉默了一会儿，无意识地往嘴里慢慢扒饭，开始出神。　　　　谭大梅总算把厨房弄干净了，刚在饭桌坐下端起饭碗要吃，发现了沈奚的异常。　　　　“咋了这是？没胃口呢？”　　　　沈奚立马神魂归位，想也不想就说：“二叔刚刚说话的时候把口水都弄菜里了，我吃不下。”　　　　沈成武脸都绿了，直拿眼瞪沈奚，可惜沈奚压根没把注意力放他身上。　　　　谭大梅白了沈成武一眼：“你二叔就是不讲卫生，以后他再这样让他一个人去屋里吃去。”　　　　沈成武很憋屈，又不能跟自个儿侄子计较，只好哑巴吃黄连，索性一句话都不说，不然最后被训的总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