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皎读的书院离格致书院很远,东洋车载着她和金发女仆在大街上七拐八绕,离开英租界进入法租界,终于在一栋颇有小清新风格的教堂前停下。  冬秀从车上跳下,这里原来是徐家汇的圣母院,后来经言小学迁到这里,两年前更名为“崇德女校”,意味“德行前进”。在这所学校上学的基本上都是中产家庭以上的孩子。后世中,著名影星阮玲玉、“三大船王”之一程云庆夫人及吴国桢夫人都从这所学校毕业。后来该校更名为“启明女校”,杨绛先生也在其中度过一段快乐的学习时光。  没错,这所学校就是为当时的白富美专门创建的。它是一所教会学校,英文课程、丰富的娱乐生活和舒适的环境是它最大的特色。  刚走进去,冬秀就被里面的女学生围观了。不怪她们站在远处偷偷瞧她、窃窃私语,实在是冬秀和她们太不一样。那些女学生统统穿着漆黑的及膝裙子、雪白的褂子、藕色的袜子,有的梳两条麻花辫子,有的扎一根大辫子。她们都是高傲的黑天鹅,把冬秀衬得越发像一只矮趴趴的丑小鸭。  冬秀:我完全不在乎萝莉们多看我两眼,真的。  “你(nei第二声)揾边位?”冬秀还没开口,一位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少女走到她的身边,用一口流利的广东话成功把她唬住。  “我(n g o第二声)揾……”冬秀刚要用粤语回答,另一个梳齐的刘海姑娘又在旁边说:“你揾边个?”  冬秀:……  “我揾年敏琪,哩个系我嘅朋友。”冬秀说。  “琪琪?”那个梳着麻花辫的少女眨眨眼:“唔该,等埋。”说完和旁边梳齐刘海的姑娘窃窃私语,好半天她才抬起头,吃力地用官话说:“敏琪在一楼二室,你可以去寻她。”  冬秀表达谢意后往教室走去。只是每走一步她都能感受到那些各式各样的眼神,她索性奔跑起来,那些眼神变得更奇怪,带上一丝震惊,还有一丝无语。  不过冬秀才不管这些小女孩的心思,找到好友才是正经事,她让金发女仆在空教室等她,自己走到二教室门前,推开门,发现敏琪正背对着自己,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敏琪?”冬秀眉毛微蹙,她话音刚落,敏琪就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从座位上一下跳了起来,又是一阵摸摸索索,她才转过身来,望向冬秀,一脸惊喜道:“冬秀,你来了!”  “是啊,我好容易得空,过来看看你!我还是第一次来你学校,这里环境真是不错,而且全是长得水灵灵的小姑娘,穿得都一模一样!”冬秀笑着说完,眉头重新蹙起,“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啊?味道?能……能有什么味道?”敏琪笑得有些不自然。  冬秀眼珠四下一转,掠过窗户、课桌、讲台,最后重新落回敏琪身上:“一股腐烂夹杂腥臭的味道。敏琪,香料你懂得比我多,什么东西腐败了才会有这种味道,嗯?”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敏琪虽然口中这样说,可脸上见到好友兴奋的表情慢慢淡去,“秀儿,我们好不容易见一回,就别说这些扰兴致的话题了。”  冬秀怀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但还是妥协道:“好吧。”  敏琪见冬秀不再提这个话题,兴奋地拉起她的手,说:“你第一次来我们学校,我请你吃我们学校的菜,这里的东西非常好吃!我们学校把黄油装在盘子里,每一块都带有精美的雕花,想吃就用小刀挖一块下来抹在面包上,我至今都抹不好,那些广东富商的女儿们却做得又快又优雅。不过黄油非常香,我原来还不知道光把油抹在食物上就有那么好的味道!对了,我们学校的牛排也是一绝,五成熟的最好吃,蘸着带有胡椒和罗勒搭配的酱汁咬一口,鲜得舌头都要掉!我想你也会喜欢的,走走走,我现在就带你去尝尝!”  敏琪一边说,两手一边在抽屉里整理东西,冬秀刚想说“我不饿”,敏琪就用眼神制止了她,手上动作不歇:“我最近得了几个好宝贝,上海租界这里果然比金陵好,我原来也只有一些香油香膏子什么的,到这里来,那些女学生都用的是香水,还是法国佬做的!我这才知道,洋人还有不少好东西,我买了一大堆,牌子是叫什么娇兰的,这瓶香水的名字也非常美,叫‘掌上明珠’,这款我买了一袋子,手上还有几瓶,喏,你挑两瓶带走。”  敏琪神采飞扬地说着,估计是太激动了,手上的劲儿用大了些,包包里的东西有几样不小心掉落在地,其中有一瓶面霜、一罐唇膏,还有一支教鞭一样的东西。  冬秀快敏琪一步将那支“教鞭”拾起,在闻到它的味道时脸色骤变,这样事物带给她的打击太大,以至于过了好久才开口:“是你自己要抽的,还是别人带你抽的?”  敏琪估计是被她骇人的脸色吓到,讷讷无言半晌,才用猫一样的声音道:“我自己。”  “敏琪啊敏琪,你学什么不好,学人家抽这东西!”冬秀快被她气死,拿大烟枪的手轻轻颤抖:“你知不知大清就因为这个差点亡了?八国联军刚刚把慈禧太后炸跑了,你就都忘了?”  “我没忘,”敏琪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大家都抽,也不差我一个,我家里那些小娘也抽,不也没怎么的吗?”  冬秀:真是气到不想反驳你的歪理。  “你知不知道,一旦你吸上这东西,很难戒除!这是鸦片,是禁•品,是毒•药!不是仙丹、灵芝、神药!”冬秀差点一口气没捯上来晕过去。  “我知道。”敏琪哀怨地看一眼冬秀,“本来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不过它自己长了脚似的跑出来,那我就只有承认了。”  “它长了脚还不是你藏的?你到现在还想瞒我?”冬秀挑高眉毛,声音因为吃惊陡然拔高。  敏琪搔搔耳朵,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对啊,你一向最讨厌大烟这东西,说害人不浅,可是我抽着烟也没碍着谁,我爹知道我抽烟,每个月额外还给我烟钱呢!我抽不了那么多,就拿这钱买吃的穿的用的,这不一举两得嘛,你说呢?”  冬秀:虽然我知道你是想哄我高兴,但我真是越听越生气。  “我就说一句。敏琪,你要是愿意戒烟,从此慢慢不碰它,我们一切都好说,我就当一切没发生过,还可以尽我所能帮你消除毒•瘾,万事开头难,咱们一道努力;但如果你坚持一意孤行、自甘堕落、坚决不改的话,那对不起,我们朋友也做到尽头了。”冬秀嗓子沙哑地把话说完,眼睛犹如鹰隼般望向对方。  “可我真不想戒烟,吸大烟没什么不好的呀,你就当我的一个小爱好就是了。”敏琪一脸为难,眼神却十分执拗。  “你为了抽烟,连和我这么多年的情分也不要了?”冬秀歪着脑袋,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世界。  眼前执拗的少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皮毛如缎子般闪亮的黑猫,她浑身毛茸茸、肉呼呼、圆滚滚的,她懒洋洋地坐在板凳上,一双金色的竖瞳睁得老大,柔软的嘴唇里包裹着锋利如匕首的牙,几缕胡须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一对耳朵从头上支出来,一会儿朝前探,一会儿朝后望,粉色的鼻头上结着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她长长地呼吸着,一会儿优雅地伸伸爪子,一会儿任性地舔舔身子。但无论她怎样扮可爱、装乖巧,她的口气里始终散发着一股臭烘烘、烂乎乎、滚烫烫的味道——那是大烟的味道。  猫抽大烟,真是稀罕!  冬秀使劲儿地眨着眼睛,将眼里的湿意逼退,“我先走了。”  “喂,你就不能忍忍吗?这只是个小毛病而已,又不是我不要这情分,是你要求太高!做朋友要相互宽容嘛!”那只猫开口说道。  冬秀没有再理那只满口谗言的黑猫,她一步步走出房间,掠过走廊,穿过操场,那一个个穿黑裙的女学生有的变成了黑熊,有的变成了黑羊,还有的变成了黑牛,她们“嗷嗷”“咩咩”“哞哞”地瞎叫唤,她们满嘴臭气,叽哩哇啦。个子矮小的女老师想来管教,下一刻扑闪着翅膀变成了一只秃了毛的乌鸦,站在操场上“呱呱呱”。  “江小姐,你笑什么?”金发碧眼的女仆用不流利的中文问。  “我在笑,我知道我第的一篇稿子该怎么写了。”冬秀笑着,眼中一片哀凉。    《申报》今日的报纸被一抢而光,缘由是有一篇文章引起了几位评论家和作家的注意,这篇文章刊登在第三版,按道理应是无人问津,奈何标题实在吸引人眼球,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荒诞故事,名叫《黑猫抽大烟》,作者名也有趣,叫“吴声”。  何为无声?大道无形,大仁无亲,大辩无声矣!  谁刚开始读都以为是个民间志怪故事,都当读个乐子,可越读,嘴角扬起的笑容就越挂不下去,最后甚至是抓着报纸逼迫自己把这篇文章看完。有的看完这篇文章,心中愤懑,干脆到电话局里给报社打电话,问是谁写的这篇狗屁倒灶的东西。报社那边一直哼哼哈哈,顾左右而言他,直到有几位作家打电话给报社,他们才意识到——这个刚刚崭露头角的作者恐怕要一战成名。  “嘟嘟……”  “喂,是《申报》吗?我是×××,对,我想知道一下《黑猫抽大烟》那篇的作者是谁。啊,不能透露作者真实姓名?呵,我们都约了多少次稿了,知道个名字能怎样,就当帮我一个小忙,拜托侬啦,哎,喂,喂?妈的。”  ……  “喂,《申报》吗?我是《上海泰晤士报》的记者,我想问一下,你们能不能帮我们联络一下负责《黑猫抽大烟》作者的编辑?我们想转载这篇文章。什么?作者谢绝转载?喂,喂喂喂?狗•日的!”  ……  “喂,你好,我想问一下《黑猫抽大烟》作者的年纪。这不算隐私吧,哎呀,我就问一下,喂?”  “喂,您好,我今早看了《申报》刊登的一篇文章,名叫《黑猫抽大烟》,你们谁把这篇文章发上去的?写得那么渗人!害得我家老爷都不敢抽烟了!你们这些搞文字工作的,不知道好好写点正常东西,就会搬弄是非,喂?喂喂?”  “喂,您好,我是英租界麦加利银行的管事,我今早看了《申报》的报道,有一篇叫《黑猫抽大烟》的笔法非常新颖,我的外甥喜食大烟,看了这篇文章破天荒的一天没有去烟馆,我想对这位作者先生表达谢意,可以告知我他的联系方式吗?或者我把邮件寄给你们,帮我转交一下可以吗?”  ……  一天之内,《申报》上的籍籍无名的作者吴声被推到风口浪尖,有的人觉得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将那些堕落在沼泽中的人拉了上来。但更多的人认为他是一个无耻的混蛋,一个靠着卖弄文笔混饭吃的小人,更多的报业从事人员则是想揪出这个藏匿在文字背后的影子,他们恶意地揣摩着:不过是一个徒有运气、略会装腔作势的蠢货。  而创造这一西洋景的冬秀则坐在书桌前拼命地做卷子,她熬了两夜把小说写好,一天晚上写出大纲概要,一天晚上填补上细节和差错。她来这个世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这样强烈到不吐不快的表达欲望,所以她拼命地写,手写到发抖都不肯停,终将这篇文章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冬秀没有自己去给《申报》投稿,而是联系上琼斯夫人,她跟《申报》的一位资深编辑是朋友,不过琼斯夫人只是帮她引荐,具体能不能过还是靠她的稿子说话。  冬秀以为自己不可能这么快就受到青睐,毕竟她在这个世界的文艺圈只是个新人,没想到那位编辑不但过了她的稿子,连二审三审都免了,直接刊登在第二日——也就是今天的报纸上。且她的稿酬不菲,都是按正常作家的稿酬给的。  冬秀记得那位编辑给自己回信的时候说,让自己好好沉淀,不要那么快出第二篇稿子,但也不要太慢,读者都是健忘的,让她保持低调,不要随意暴露自己的身份,现在作为一个专业的、没有任何附加价值的作者最好。她深以为然,前头给编辑回完信,后面接着回到忙碌的学习生活中去。她的这篇文章是写给敏琪的,也是写给千千万万像敏琪那样沉溺于抽大烟和吸•毒中的人。她希望她能读到这篇文章,希望她能够有改过之心。哪怕被恶心到,如果能以此为契机,帮她戒除烟瘾,那也是一桩功德。  冬秀的笔在卷子上“唰唰”滑过,她这一世已把名利看得淡许多,至今所求不过是这个世界能因她的文字不那么黑暗,只要有一个人的心灯因她的文字点亮,那她就会笔耕不辍、不断写下去。  而就在冬秀完成一天的学业,告别老师往住处走时,一辆眼熟的马车再度拦住了她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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