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微透出了亮光,李府的下人便提前陷入了繁忙之中。临近黎明时又下了一阵雨,清扫过的小径上重新落满了湿漉漉的花与叶,几个小厮正拿着扫帚心急火燎地扫。徐蓉守在厨房中,她按照窦氏的吩咐,将厨房备下的食材仔细检查了好几遍,然后吩咐厨子们挑着大小姐爱吃的口味做。    屠春同样起得很早,她没有惊动还在通间里睡得混混沌沌的几个小丫鬟,静悄悄地端了盆冷水,对着脸拍了拍,确定自己面色苍白后才停了手。  少女挑了件素净的衣服,将头发粗粗挽了起来。待槐花醒来后见到她,大惊失色地叫嚷道,“姑娘,今天咱们要去拜见景王妃,你怎能这样打扮?”  屠春语焉不详地应付了丫鬟几句,她心想,恐怕轮不到咱们去拜见,李大小姐便要先过来了。    过了半晌,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一个下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通知,“屠姑娘,你快准备准备,王妃过来看你了。”  还不等几个丫鬟慌手慌脚地收拾齐整,珠帘外已经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却是李家那位表小姐窦朝云正在说笑。  窦朝云抢先一步走进来,她亲手卷开珠帘,殷勤地招呼着后面的女子,“大姐,这位就是屠春姑娘。”  在窦氏面前,这位表小姐还很有几分恃宠而骄的蛮横,而今日则格外乖顺听话,甚至都有些卑躬屈膝了。  屠春自然不敢怠慢,她怯生生地立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句,“大姐。”  少女话音未落,手却突然被人握住了。李如茵的声音不算清脆,而是微微带了些慵懒的沙哑,她说话也缓缓的,不紧不慢,仿佛琴瑟弹到末处的尾音,自有它的韵味与笃定。  屠春的衣裳已经素净之极了,这女子身上的色彩却还要更寡淡几分,她未施脂粉,发间只插了一根玉钗,衣裙更是素白一色,唯有到了近处,才能注意到衣服上精美绝伦的暗纹。  但人们看到李如茵的时候,从未感觉过这位景王侧妃的寡净清气,她的眼睛太黑了,肤色太白了,唇则太红了,美得惊心动魄又杀气凛然。她那不加装饰的妆扮,如同一泓无色的清水,非但没有稀释容貌中的秾艳妩媚,反而将这朵开到盛处的牡丹衬得越发令人心旷神迷了。  “春儿妹妹,”李如茵握住屠春的手,她眼眸含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你刚出生的时候。”  女子脸上露出了些许追忆过往的感慨,轻飘飘地说,“我还记得,那年大伯还给了我二十文钱,说让我买新衣服呢。”  屠春低头不语,她看似羞怯,心中则骤然生出一股怒气与寒意,这件事过去了十七年,她从未能释怀过,是怎样恶毒凉薄的心肠,才能故意挑拨着对自己关爱有加的长辈去死!  如今事过境迁,李如茵这般真情实意地怀念起来,竟是觉得那件事颇为自得了?    窦朝云见大姐拉着屠春说得亲热,唯恐李如茵念了旧情,反而会偏向这乡下丫头,于是故意笑吟吟地开了口,“大姐,你不是有要紧事同屠姑娘说吗?”  她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叙旧,屠春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少女也害怕李如茵再继续多说几句,自己会一时冲动,直接拽住这女人的头发往墙上撞。  “不错,”李如茵倒似脾气很好,没有计较窦朝云的无礼,女子眼眸恍如幽深的潭水,笑起来时水面起了涟漪,而深处依旧是静的。她望着屠春,忽然叹了口气,“妹妹,我明白你心里气恼,你不情愿嫁给我弟弟,也是人之常情。”  屠春一直静默不语,她知道这只是句开头的客套话,重点还在后面。  李如茵果然继续说了下去,她说话并不快,先从屠春如今的处境说起,接着含蓄地夸了一番李照熙的人品前程,最后则给了几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无外乎以后如何厚待少女之类的。这些话换成旁人来说,难免有威逼利诱的嫌疑,而女子声音哑哑的,言语间则有一份奇异的魅力,她不紧不慢地说了一通,处处都似在掏着心窝为屠春着想,听得周围人颇为意动,皆觉得屠姑娘倘若还要拒绝,倒像是不知好歹了。  屠春也明白这基本是李如茵的底线了,自己如果还不松口,这位景王宠妃怕是就没耐性好言好语地劝说了。  “大姐,”少女抬眸轻轻看了女子一眼,她说话小心翼翼的,恰如其分地表现出自己的怯态与惶恐来,“不瞒你说,这件事我想了一路,二公子将我掳来,即使我再回去,恐怕也没人敢娶我了。”  窦朝云脸色一变,她昨日还在为屠春移情别恋欢欣鼓舞,却没想到这乡下丫头居然如此经不起诱惑,几句话之间便转了念头。  而这个羞羞怯怯的少女,紧接着竟吞吞吐吐地说出一句让满座皆惊的话来。    李如茵当闺女的时候,在李府住的地方叫青芜院,等她嫁到了景王府,嫌弃这名字太过清冷寒碜,索性换了个横匾,将这里改名叫丹凤院。  李如茵看似仙气飘飘,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功利主义者,她精力旺盛,野心勃勃,见到这世上一切繁华的富丽的有趣的,总想伸出手去够一够,能拿到手自然很好,实在不行,就得想办法去抢了。她不是容不下美人,但其他女子的美,最好比她差一点,就像是牡丹旁边的百花,能够将她衬托得容光焕发为宜,倘若一不小心夺去了些许风头,李大小姐心里会像是爬了个小虫,痒痒麻麻的,忍不住便要做点什么了。  “有意思,”她将娘亲给的双面锦帕放在手中把玩,笑吟吟地赞了一句,不知是在说幼弟这份礼物费了心思,还是在感慨方才那少女无知无畏的勇气。  李重进站在她身侧,好几次欲言又止,他倒不是像旁人那般畏惧这女子,而是这件事说来实在荒谬,纵然是放肆如李二公子者,也不得不仔细斟酌了说法。    最后反而是李如茵先开了口,她一改在屠春等人面前的气定神闲,美艳的脸上展露出淡淡的愁容来,“二弟,那女人最近没什么动静,怕是正在暗中想法子算计我。你得赶快给我筹出一笔银子来,我有急用。”  李重进知道大姐口中说的女人是景王正妃,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东郊的几个绸庄去年生意不错,大姐说个数目,我看能不能凑出来。”  李大小姐不像她那个古板迂腐的爹,只知道汲汲求取功名,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她有时候反而会感觉,大弟的性子随爹,恐怕仕途也会那般慢悠悠地往上走,十余年内怕是无法给自己太大的助力,她想要彻底扳倒头顶上那个碍眼的女人,还得仰仗这个阴晴不定的幼弟。  李如茵朱唇轻启,低声说了个数字,少年心中微讶,但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解决了燃眉之急,女子的心情自然轻松不少,看着眼前的少年越发顺眼遂意,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但凡能帮到她的,便是好的。  “二弟,”李如茵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背,“你这么着急叫我回来,到底为了什么事?”    李重进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末了才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那女人还在拿婚约的事为难你?”  李如茵面色顿时冷了下来,要不是那个贱人出来搅局,李家早就和兵部尚书结成了亲家,自己又何必屈尊纡贵地跑到那小丫头面前说好话,她恨恨道,“昨日王爷在她屋里留宿,今个儿早上我临走时,王爷还让人过来传话,说是听闻那屠家姑娘接来了,让我回家好好招待恩人之女。这不早不晚的,定是她挑唆的。”  “看来盯着李家的眼睛还不少……”李二公子听说还有这种事,神色骤然严肃起来,然而他毕竟别有心思,见大姐又要开始喋喋不休地数落景王妃的种种恶毒之处,忍不住出言打断她,“王爷的意思是,一定要屠春嫁到了李家了?”  他这句话问得很是含蓄,压根就不提大哥李照熙的名字。    李如茵是何等聪明之人,见幼弟语意踟蹰,不免联想到少女那句惊世骇俗的话来了,她心中权衡一番,很快便有了决断。  “二弟,你尽管直说,”她目光凛然,直视着李重进的眼睛,然而语气却柔柔的,仿佛当真是个慈爱的姐姐,“咱们姐弟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少年性格坚毅决绝,他犹豫过后,说出话便字字如铁,字面上还是在寻求大姐的意见,语气间却毫无回旋余地。  “我想要娶屠春,”他静静地说,“不知大姐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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