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清凉,树影憧憧,街道笔直安静。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亲密缠绵,心却渐远了方向。    颜子意想过他会不同意、会闹脾气、会生闷气、会暴跳如雷,她天人交战了一整天,打了一肚子腹稿,想了无数个方法哄他。可他出乎意料的平静,用商量的口吻问她:“不去,可以吗?”,她一时没了主意。    喉咙酸涩,颜子意挤出一个笑,故作轻松道:“可是,我已经签约了呀。”    徐景行掐了烟看向她,眼眸漆黑却亮得烫人,“为什么想演戏?”    颜子意别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小声说:“想挣钱。”    “挣钱一定要演戏吗?”    “来钱快。”    徐景行摸出烟,小火苗将将挨到烟头,又被他烦躁地熄了,烟盒打火机一股脑丢进垃圾桶,他扶着她的肩膀弯下腰问:“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别去,行吗?”    颜子意一愣,缓缓笑了,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是苦的:“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爸现在失业了,你要养我吗?”    徐景行皱起眉,理所当然地说:“不可以吗?”    这一刻,颜子意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远。    爸爸拘留的那两天,她没了主意,也不知道事多大,要关多久。和妈妈一起畏畏缩缩地求人,前所未有的低声下气,收到的却是冷言冷语,她将人情冷暖感受得一清二楚,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有钱,再也不想让爸妈被人踩在脚底下了。    颜子意垂着眼,压下眼眶的酸涩,一字一句,轻声却清晰地说:“可是我想靠自己啊,就算你愿意,又以什么名义照顾我呢?男朋友吗?照顾我多久?我的家人呢?全都依靠你吗?没有道理的,徐景行。这样,我们的感情是不平衡的,走不远的。”    和王志强起冲突那晚,要是换做从前,别说用牛肉羹浇他,恐怕连反驳的话她都不敢说。和他在一起久了,她有了嚣张的勇气,却没有善后的能力。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仰仗他罢了,他一旦不在,她收拾不了烂摊子还连累了爸爸,她不能一辈子都靠他啊。    徐景行这几天因为母亲的事情焦头烂额,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上火,言辞格外犀利:“所以说,我让你的自尊心受损了是吗?你宁愿拍戏也不接受我的帮助,你爱惜羽毛,口口声声说靠自己,可你考虑过我吗?未来的规划里有我吗?签约前询问过我的意见吗?”    一番斥责来得始料未及,颜子意羞恼难耐,这几日的伤心委屈化作怨愤,声音高了八度:“对,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卑,怯懦,贫穷,还要维护可怜的自尊,在你眼里很可笑是不是?你说我不考虑你,可这三天你又在哪里?电话不通,信息不回,说消失就消失,说生气就生气,你责备我的时候能不能先收敛自己的少爷脾气。”    “我?少爷脾气?”徐景行指了下自己的鼻子,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你知道你去的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你这种性格—”他的表情剧烈地变了变,深吸一口气:“你这种性格,会被欺负的连骨头渣都不剩,知不知道!?”    她反唇驳斥:“不试试怎么知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吗?”    ......    这一晚,压抑在内心的情绪一股脑宣泄出来,心被愤怒蒙上一层雾,湮灭了理智,看不清对方本真的模样。语言变成他们攻击对方的武器,掀起燎原大火,将彼此灼伤。最后,不欢而散。    他掉头逆着风走,眼睛被风吹得干燥酸涩。他本来想说:我妈妈不在了,我很难过,你陪陪我。怎么就吵架了呢。    她转头的瞬间泪流满面,推着自行车一路走一路哭,长发被风刮乱,沾着泪水黏在脸上,心想,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    两人第一次冷战,谁都不先低头服软,颜子意临行前挨不住了,给他发了条信息。    徐景行也是在这时才辗转得知那晚的事情,懊悔像小虫子啃噬他的心,他连忙去找她,可惜,她已经跟组去西藏了。    终究是服了软,打电话、发短息保持着联系。只不过他还停留在原地,她已经飞得老远,开始品尝生活的辛酸苦辣。握着手机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言语愈发小心翼翼,生怕一句话说错又是一番唇枪舌战。    徐景行生日那天,故意不先给她打电话,可是等到十二点她也没记起他。  对于生日,他本来是无所谓的,反正从小就没人记得,也没人陪伴。可和她在一起的第一年,她也不知道从哪得知了他的生日,捧着个巴掌大的蛋糕,中间插着一根蜡烛,声音清甜又有些害羞:“徐景行,你以后每年的生日我都陪你过。”    那样蛮横,她就这么闯进他内心最秘而不宣的地方。    徐景行和那只歪七扭八,堪称丑陋的叮当猫大眼瞪小眼,别扭地嫌弃蛋糕又丑又小,奶油太腻,蛋糕太甜,烛光却在他眼里欢快地跳。    颜子意太了解他了,就是傲娇地端着,其实心里早乐开花了。她抱着他的手臂撒娇,“我没钱嘛,以后挣钱了给你买又大又好看的蛋糕,草莓味的。不对,我亲手为你做一个。”    徐景行一脸嫌弃:“为什么是草莓味的。”    “因为我喜欢啊。”颜子意笑得理所当然。    徐景行也笑了,像个孩子。她的话他不止听进去了,还记到了心里,暗暗期待着。    结果,才第三年,她就忘了。    徐景行受不了这样天涯又远方的距离,立马定了机票,第二天飞去了西藏。    几个小时,从平原300米,到海拔3000米,下了飞机他一秒也没顾上休息,一路咨询一路转车,一路上开始高原反应,胸闷、心悸、头疼、恶心...到了剧组像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    他站在忙碌的人群外,在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影里,一眼就认出了她,雪纺裙外套了件军大衣,背后是雪山,凉风吹得她鼻头通红,硬邦邦的面包抓起来啃了两口,就被吆五喝六地使唤去干活儿。    徐景行难受极了,他恨不得疼到骨子里的人,在别人眼里却什么也不是。可她,偏偏要来受这份苦。    她在电话里说:“西藏特别美,蓝天、白云、清风、星星,好像都离得很近,摸得到一样。剧组的人对我都好,说我年纪小又是女孩子,特别照顾我,我现在每天都能学到东西,过得很好。”    放屁!    年少气盛,徐景行穿过人群,横刀阔步地走到她身边,攥住她的手就走。  颜子意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懵了,被拖了好长一段路,走到一处没有人影的偏远角落才停下来,一脸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来了?”    徐景行走得太急,情绪又激动,加重了高原反应。他呼吸困难,前额,双颞像被刀尖重重剜着,手脚都麻得没了知觉。他面如磐石,大口喘了两下,语气硬邦邦地说:“跟我回去,我们不拍了。”    清色的天,洁白的雪,遥远的地平线和天一色,一层层云叠着向上,四周空旷辽远,风裹挟着他们。    徐景行穿的单薄,白色T恤外套着黑色夹克,破洞牛仔裤,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也乱,脸色青白,漆黑的瞳孔却亮得灼人,紧紧看着她。    颜子意虽然惊讶,乍见到他还是欢喜的,看他一身狼狈又是止不住地心疼,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一身龟毛的臭毛病,一路找到这山坳坳里,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她摸摸他的脸,冰凉,柔声问:“会不会难受?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喝点水...”    徐景行打断她,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想待在这里,一秒都不想,你和我一起回去,不拍了好不好?”    颜子意听着他高高低低的喘息声,呼吸近在咫尺,却又好像隔得老远,很轻却坚定地说,“不回去。”    徐景行不远万里跑来找她,又被高原反应折磨得难受至极,她却是清清冷冷的态度,他出离的愤怒了:“你说要尊重要尊严,在这里就有人尊重你吗?不是一样要唯唯诺诺地看人脸色。”    颜子意紧握着拳颤抖,“你是跑来和我吵架的吗?”    徐景行胸闷死了,硬是挤出一声吼:“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颜子意深吸口气,压下情绪:“你能不能别闹。”    远处的山峰上有未化的积雪,风像刀刃,冰凉地刮在肌肤上。  静默片刻,颜子意见他额角冷汗泠泠,嘴角都是白的,伸手拽他的衣袖,“我们冷静一点,找个地方好好说话。”    徐景行撇开她,受不了她一副秉持理智的大人口吻。她变化得太快了,他清楚地感受到他们正在渐行渐远,他害怕了,怕她走太远就回不来了。    颜子意闭了下眼,压抑的情绪涌泄出来,“徐景行,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特别幼稚,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徐景行气得眼睛发红,牙齿打颤,“我是幼稚,幼稚地心疼你吃苦,无理取闹地想你过得好。”    颜子意蓦地怔住,心跳“嘭”的一下震得她心口疼,紧绷到极致反而没了话,两人又陷入新一轮的沉默。    徐景行胸口堵着一股气,发泄了一通非但没舒缓,反而变本加厉地憋闷,低着头,目光落在她露出的一截小腿上,皮肤被冻成一块块的青紫色,他喉结滚了滚,尽量放软声音,“颜子意,我最后问你一次,和我回去,好不好?”    颜子意紧紧扣住自己的指关节,压抑着泪水,退了半步,还是说:“不。”    徐景行的脸色难看极了:“你就这么想挣钱,这么想当明星吗?和我回去有什么不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颜子意气极反笑,“徐景行,你是有钱没错,可那都是你父母给你的,你自己都还没能力自力更生,又想给我什么?”    她的话给了他当头一棒,徐景行瞬间错愕,慌乱、愤怒、羞恼、委屈在眼中一闪而逝,气狠狠地盯着她,少顷,竟然笑了一下,自嘲的。  他确实有钱,父母给他的生活费一向丰厚,前不久还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全是母亲在演艺圈挣的。而另一个他在乎的女孩,现在又一头栽进这个浮华的圈子,疏离了他,真是讽刺。    心像是被一把钝刀子从里到外狠狠翻搅了一遍,碎成了渣子,徐景行莫名冷静下来,字字清晰地问她:“颜子意,你想好了,要不要和我回去,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颜子意脸上血色尽褪,眼眶却一下子红了,她迅速别开头,眨去泪水。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逼她在天平的两端做出取舍,为什么没有一个平衡点能够兼顾两端。    四周辽阔又寂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沉默被无限拉长,颜子意始终没开口。    徐景行最后看了她一眼,深深的,没有拥抱,没有告别,安静地转身离开,清瘦的背影越来越小,消失在皑皑的雪山间。    这一天,他跋涉上了三千米,心却落了三万米。    颜子意低下头,一颗眼泪砸下来,心突然空了。    据说人的五脏六腑都会患癌,唯独没有心癌,因为心肌细胞的总数是恒定的,癌细胞没法繁殖。  所以说,心里一旦住进一个人,其他人就再也住不进去了,如果有一天,那个人突然走出你的心会怎么样?  人走了,心空了,可影子还在啊,霸道地占据在那里,时时刻刻,分分秒秒。    她常常在想,如果那时,他们不那么年轻,不那么冲动,不那么骄傲,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选择,她会分手吗?  不会,她死都不分手。    颜子意强撑到极致终于哭出来,她头疼欲裂,像是躺在雪地里,又像在火里烤,将自己蜷成一团低声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来,好温柔,将她拥进怀里,吻她的脸,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怀抱。  是徐景行,他又回来了。    颜子意紧紧搂住他的腰,生怕他再次离开,埋在他脖颈里呜咽着哭,“徐景行,我不分手,吵得再凶也不分手,无论如何都不分手,不分手,好不好?”    男人很沉默,只是抱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她急了,一哽一哽地哭着,手在他身上乱扯,颤抖着去找他的唇,轻轻摩挲。他一定还在生气,所以才不给她回应。  她像只受伤的小兽,急需抚慰,笨拙地含弄他的唇。他越是不理,她越是急切,咬住他的唇又吸又吮,直到一股血腥味在舌面蔓延,味道真实的像是她不小心咬破了唇,而且还是他的唇。    颜子意被自己的感觉吓到,脑子渐渐清明,紧实的拥抱,鼻端的气息,窸窣的响动都变得异常真实。    泪水漫得她睁不开眼,勉强撑开一条缝,看见了他放大的脸,余光里是雪白的墙壁和深蓝色的被单。    而她,还咬着他的唇,一手贴着他的背脊,一手扣住他的皮带,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噢,尴尬了。    颜子意想,徐景行一定觉得她,饥渴难耐。    还能,装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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