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她心中所想,但是单看她的眼神他便知道这句话大概伤到了她。    ——这世上有一种人,安康一世不一定能叫她愉悦,但是抛弃和背叛却一定会叫她痛苦。    她就是这种人!    可是这又怎么能算的上是背叛和抛弃呢?如果她真的是芮珩的妹妹,他迟早也还是要将她还给他的,只不过现在提前了一步。    况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风雨需要度过,若非至亲至信又怎能轻易捎带他人呢?    沈商心头微跳,沉默了一瞬,他缓步上前,到她跟前站定,低头看着她。    他正色道:“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不能照顾你,所以只能暂时把你托付给一个朋友,那个人,”沈商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那个人他会对你很好”!    姚疆微微仰着头,有灯火的光芒落入眼中,渲染了一片暧昧的红,鲜艳如许!    眨了眨眼睛,将翻腾上来的泪意给压下去,她微哑着嗓子道:“可是,嘟嘟也对我很好啊”,她掰着指头,细数着:“小钢牙也对我很好,林婶也对我很好”!    她说话很认真,努力压住音调,却仍然止不住带了一点颤抖:“我不想去找别人”!    说完,她就这么看着他,眼巴巴地看着,像个长久流浪的小狗,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窝,可是还没来得及焐热,就要被人一脚踢开。    见他沉默不语,她急得几乎要掉泪:“你去哪,也带我去行不行?我也可以给你裁纸,还会磨墨”,她努力发掘着自己的价值,“我还会打架......”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说越害怕。最后连眼睛都不敢再眨一下,就这么盯着他,固执地等着他的回答。    夜色暗沉,风声微哑,廊下的灯笼照出了一地的寂静,孤独地将他和她的影子斜斜地打在地上,随着风摇摆不定,晃动人心。    沈商从来处事果决,不惯拖泥带水。    可是,今夜,就在这个小楼的走廊上,面对着她的眼神他却如此的犹豫不决。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个决定,比照他平时处理的军政大事,是再容易不过了。    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拒绝,他搁在嘴边,已经徘徊十几遍了,却怎么不敢残忍地说出来。    他就这么沉默地站在她面前,酝酿着该如何拒绝她。    她就这么沉默地仰头看着他,安静等着他如何开口。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做了个决定。    虽然明知是错误的,自私的,甚至可能会置她于险境的,但是确实是今时今地,此时此刻在她如许的目光笼罩下,他唯一能够说得出口的一个决定。    他低声说:“好”。    ......    得他一句“好”,她先还怔愣了一下,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将肺腑中的郁结全部吐出,像是贫穷的乞丐,忽然得到了全世界的宝藏    ——她忽然就笑了,笑容的弧度很大,像早春枝头绽放的第一朵花,以猝不及防的姿态忽然撞入眼帘,叫人心悸不已。    他认识她也有半个多月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开心!    沈商无奈地摇头,垂目轻笑了一下。    然而,一个笑容还没到眼底,便见眼前的姑娘忽然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那两只瘦得跟芦柴棍似的胳膊死死地搂住他的腰,力道其大,似乎想要将他的腰给勒断。    将脑袋往他怀里一埋,这生猛的姑娘满心欢喜地道了一声谢:“嘟嘟,谢谢你!”    !    沈都督这一辈子什么阵仗都经历过了,人间冷暖,官场沉浮。看过各种鬼蜮伎俩,遇过各种人心狡诈。身边出没的也都是各种奇形怪状非正常的人类,比如应疏臣,比如小钢牙,比如灵国夫人。    可以说身经百战的他早就淡看了人间百态,众生万象!    可是即便如此,此时此刻此地的他!仍旧被眼前这个姑娘惊得目瞪口呆。    脑子嗡然一声,向来淡定从容天塌不变色的沈都督一口气憋在心口差点吐不出来。    如此,过了好半晌,才勉强将从天灵盖飞出去的魂给收回来,沈都督叹了口气,将姚疆微微拉开了一点。    这一厢他还没当爹,就开始以教导女儿的愁苦心思,头疼着该如何告诉她以后不能随便这样抱别人,尤其对方还是个男人!    但是一低头,触目所及处便是她的一双盈满了喜悦的眸子,清澈得叫人心疼——叫他将到嘴边的话生生憋回去了。    算了,他想,还是以后再慢慢教吧。    “嘟嘟”,姚疆拽着他的衣袖,脸上挂着乍死逢生才能有的兴奋,她问他,“我们要去哪”?    声音细柔,三月春风一样沁人心脾。    沈商低头看看被她揪着的袖子,就着这么个姿势,他将她带下了竹楼    ——该到晚膳时辰了。    他在前边走着,她扯着袖子跟着,下了楼梯,她又问:“我们去哪”?    “很远的地方”,说着,他又加了一句,“很危险”。    他回身,希望能从这姑娘眼中看到一点退意。    “很危险”?姚疆眼神一亮,就着廊下的灯火闪出兴致勃勃的光芒,她喜滋滋道:“要打架吗,我能打架”!    唉!沈商扶额,早知道会这样。    于是他回身继续走在前面,她继续跟在后头。    “去哪呢”?她扯了扯他的衣袖,继续不折不挠地问。    走上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沈商提醒了一下走在身后的姑娘注意脚下,想了想,他还是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脚步放慢了一点。    “去哪呢”?姚姑娘继续问。    将这段石子路走完,他放开她的手腕,这才开口,云淡风轻一般的随意:“岸州”。    果然,刚说完,便觉察到袖子一紧:她揪着他的袖子,站住了脚步。    他回身,花圃中灯火暗淡,天上月色不清,不太看得出她的脸色。    他小声地问她:“那你还要去吗”?    她抬头茫然地看着他。    岸州?    这个世上姚疆映像深刻的地方不多,岸州便是其中之一。    两年前,那是她流放的地方,即便最后没能到达那里,但是一听到这个地方心头还是很疼,像是被刀子划开,鲜血淋漓那样的疼!    看不清她瞬间苍白的脸色,他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异常。他不忍心再问她,想了想,隔着袖子拉着她的手腕,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再无声音,姚疆就这么跟着他到了他平时用膳的偏厅。    以前,姚疆都是在她自己的房间中用膳的,但是今晚见她兴致不高,沈商便将她留下来跟他一起用了晚膳。    一般晚膳过后沈商习惯在书房中继续处理公务,或者看一会儿书。    于是姚姑娘也便赖在这不走了,先是裁纸玩了一会,然后兴致缺缺,便在一旁看着沈商写字。    沈都督的书法在整个宣朝是很享有盛誉的,属于一字千金也难求的那一类。    当然了,书法再好门外汉姚姑娘也不懂欣赏,只是看着这样从容流畅的运笔,心头羡慕罢了:在她心中凡是会写字的都是值得羡慕的!    沈商本在专心批公文,但是边上这姑娘那俩大眼睛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烈,就这么巴巴地瞧着,叫人想忽视都难。    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抬头看看趴在边上的姚疆,他问她:“想学写字吗?”    “嗯,”姚疆愣愣地点头。    沈商看看边上那一堆被她裁废了的纸,终于想到该如何处理了。    他从中抽出一张纸来,随口问一句:“想学什么字”?    姚疆想都不想,脱口而出:“言珏”!    笔触微停,沈商抬眸看了她一眼,就见这姑娘一脸灿烂,满怀期待地盯着他。    低头写下两个字,他将那张纸递给她,姚疆小心地接了,用手摸了几遍然后郑重地放在面前的桌案上。    “还有,阿钺”,她继续说。    沈商照样写了,然后再递给她。    “还有小鱼”。    “还有阿绿”。    将手中的几张纸慎重地摆好,姚疆一遍一遍抚摸着,想了想,她抬头,看看沈商,又加了一句:“还有嘟嘟”。    沈都督微牵了一下嘴角,写下两个字,递给她。    姚疆将那张纸接过去,看了几遍,问:“这就是嘟嘟啊?”    “沈商”,他说。    “啊?”姚疆将眉头一皱,低头看看手中那张纸,然后抬头一脸无辜地问:“沈商是什么东西啊?”    ......    手握毛笔,在沈都督亲身示范了无数次之后,这姑娘终于勉强以一个不算特别惨不忍睹的姿势,开始尝试学着写字。    当然目前阶段她写的还不能算是“字”,只能勉强称之为鬼画符,并且是那种可以直接送给道士去捉鬼的符。但是姚姑娘却画得很认真,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乖得不能再乖。    屋子中安静异常,过了很久,久到案头的蜡烛燃烧得只剩下一半了,正在认真画鬼符的姚疆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那里人很凶的,阿钺那时候在那里打仗受伤了”!    虽然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是沈商还是听懂了:岸州的人很凶,她在劝他不要去。    笔触一顿,侧目,却见案头那姑娘正在专心致志地埋头于纸张中,好像前面那句话不是她说的一样。    将毛笔搁置,沈商盯着烛火,陷入了沉思,平时温润的眉眼不动声色地透出一点凉,说话的声音也较平时低沉了一些:“我有一群朋友在那里不肯回来,我要去将他们接回来”。    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姚疆解释。    “你害怕那里吗”?他忽然转头问她。    姚疆顿住握笔的那只手,抬头看他,半晌将头摇了摇,她道:“我不怕的,我要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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