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秋娘的遗骸在元和十五年到来前,以正一品妃之礼隆重厚葬。负责此事的郭贵妃办理得井井有条,妥妥当当,挑不出半点毛病。    天子李纯亲往吊唁,在灵前默坐了很久才走。不顾年前国事繁忙,逾规罢朝三日。    不过,仅有个别人知道,君王李纯并没把原先赐予杜秋娘的那只红粟玉臂支为佳人陪葬。反而吩咐交由工匠,令将其重新淬炼清洗,要求不计工本花费,镶嵌奇珍增光添彩,尽快完工。    接到活计的工匠们不敢怠慢,各司其职日夜赶工。心里都在猜,不知后宫哪位女子这么有福获帝王倾慕,将得到这件有来历有故事的宝物。    除夕将至,唐宫按惯例要举行盛大的大傩之礼,驱鬼逐疫。年味越来越浓了。  大明宫举行大傩之礼这天,亲王妃主均会跑来观看。宏大的仪式从黄昏开始,一直举行到次日拂晓才能结束。    今年的大傩之礼,相比往年更加隆重。  黄昏来临。  率众驱鬼名曰“方相氏”的头目头戴黄金四目的面具,穿着红裤黑衣,掌蒙熊皮,手持武器戈与盾。他率领戴着狰狞面具、扮作十二神兽和披朱发、穿红衣的十二执事,以及上千名被称作“侲子”的同戴面具的年少童子。一边呼号着请各路神灵快来吞噬疫鬼恶魔,一边奔驰跳跃到宫室各个角落去搜索驱赶魔鬼。    方相氏时而厉声高喊着怪异难懂的诡谲咒语,时而率众唱起严厉的祷歌。咒语和祷歌字字句句都在威胁着恶魔厉鬼。十二神兽张牙舞爪,扑腾跳跃;朱发红衣的十二执事挥舞麻鞭劈啪作响;上千名侲子腾挪旋转手舞足蹈,呐喊助威。他们这支浩浩荡荡赶鬼队伍的任务,是驱尽藏在宫中每一个角落的恶鬼邪魔,由降临的神灵将它们撕碎吞噬。    郭贵妃浸淫后宫多年,对这套奢华宏大到极致的大傩之礼已经毫不陌生。  每逢此时,大明宫内香火烛光彻夜通明,照耀的亮如白昼。烧用的名贵香料车载斗量,豪奢的香气随着冬日的北风飘出大明宫遍拂长安,令长安百姓嗅之欲醉。千人场面的傩舞动作激烈,鞠躬旋转,千匝于庭,呼号歌咏声更惊心动魄,气势磅礴,响彻大明宫的每一处角落。    郭贵妃端庄地安坐在与她身份相合的位置上,眼花缭乱的舞蹈和震耳欲聋的呼号,未曾使她平静的面容上荡起丝毫波澜。    她用目光制止住了躁动不安、总想找机会过来跟她说上几句的儿子太子李恒,因为她知道此时一定有人在暗暗观察他们母子。所以,不管她内心多么风起云涌,她必须表面上看起来镇定自若,水波不兴,不能让人看出丝毫端倪。    她已经得知,发现杜秋娘尸骸的院落已经被认定与他们母子脱不了干系。据说,蓟国公吐突承璀的手下找到了足够多的证据,能证明杜秋娘之死与自己有关。不仅于此,连前太子之死都被翻出了旧账。  更有甚者,有个被吐突承璀手下抓住,自称曾参与当年刺杀前宰相武元衡的贼人交待,太子与地方节度使勾连甚深,是那起轰动朝野刺杀案的幕后保护者……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她的帝王夫君,尊贵的天子李纯这是打算把他们母子置于死地,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了。    自己可曾经是他明媒正娶的嫡妻啊。当年,他为了获得郭氏一族和她生母代宗爱女升平公主的支持,不惜亲自登门殷勤迎娶。她祖父郭子仪对李唐江山如有再造之功,为了助李纯顺利登上皇位,郭氏家族没少下功夫。  男儿薄幸,何至于此?    耳边的怪异咒语听得令人头皮发麻,麻鞭挥舞的啪啪作响,震天的呼号声,戴面具的傩舞穿梭在香烛中光怪陆离……  郭贵妃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发觉因为藏在袖笼中的拳头握得太紧,指甲深深地嵌在了肉里。    太子李恒可没他母妃这般镇定,开始还能被郭贵妃的目光制止住。但当他瞥见一直没显影的吐突承璀忽然带着他两个手下,在不远处朝自己似笑非笑地行了个礼时。李恒顿觉又恨又怒又怕,胸中一片慌乱惊惧。  李恒实在坐不住了,想趁着人多场面混乱,找机会跟母妃说一说自己目前的状况有多窘迫。    郭贵妃看出李恒沉不住气,忙向身边人耳语了几句。身边宫人立即悄然退下,去找了某位正在观礼的皇亲国戚。又差人向太子的身边人递了个消息。    李恒刚欲动步寻母,却被侍儿请他去净手。见侍儿朝他密使眼色,瞧他母妃一眼,却见郭贵妃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像没看见般继续观礼。    太子李恒便知有异,跟着侍儿去别室“净手”,发现他的亲舅舅时任司农卿的郭钊已经等在那儿。  “太子殿下。”尽管四下无人,郭钊还是朝李恒行了个礼。  “舅舅,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最近的事你……”太子是真害怕了。  “嘘。”郭钊慌忙止住太子的话。    看着母舅镇静安慰的目光,李恒稍稍放松了一点。  “恒儿,”郭钊伸手抚了抚李恒的肩膀,“你是太子,是李唐的国之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可因一只惹人嫌的老狗出现,败了观礼的兴致呢。”  “可是,他这些日子……”  “无需多虑。”郭钊十分不屑的一笑,身姿稳若泰山。    李恒受到舅舅的感染,总算觉得心里放松了点,吁口气,姿态沉稳了一些。  “舅舅,听说……”李恒看看四周,放低了声音,“父皇最近的身体好像不太好……”    郭钊再次制止了李恒的话,微笑道:“恒儿,身为太子,一定得对陛下尽孝谨之心,断不可存有它念。”说完,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重重拍了拍李恒的肩膀。    “孝谨之心。”李恒心中一动,目光询问地盯着舅舅的脸。郭钊却什么也没说,气定神闲地朝他行个常礼,请李恒先行。见这位宝贝外甥还是不踏实,只得轻轻在李恒耳边补了一句。    “舅舅!”听完这句话的李恒震惊万分,猛然睁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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