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清”债 夜里寒凉,清晓咳了起来。朝身边摸摸,猛然坐起,林岫不见了。 他好久都未夜里离开了。 “巧笙!” 清晓唤道,巧笙没听见。自打有姑爷照顾,巧笙不需守夜,睡得深沉。她只得自己下地倒水,然才走到桌前,便听窗外一阵窸窣声。 他回来了? 清晓推开窗缝,只见一个黑影从后院窜进了通往偏院的角门。角门里,有人在候着他,二人言语几句,直接从后门出了阮府。 来不及叫人,清晓踩着小杌凳从北窗翻了出去。窗不高,可还是落地不稳,她强忍着地面的寒气没咳出声来。 阮府后面是一片小池塘,她绕了半圈才隐约瞧见两人。侧耳细听,不禁愕然,一个是宋姨娘,另一个声音——竟是林岫! “姨娘越发地明目张胆了。” “姑爷不也如此吗?”宋姨娘笑音道。 林岫没应,一时沉默。清晓探头看看,二人静止了一般。 “姨娘拿的是何物?”林岫突然问道。 宋姨娘媚笑。“咱虽合作,也不必事事向姑爷呈报吧。” 合作……清晓神经一跳,屏住呼吸。 “姨娘最好不要违约,不然你知后果如何。” “瞧您说的,承姑爷抬举帮了我,我怎会违约呢。若非清晓的婚事,你我也不曾相识,这也算是缘分。” 林岫冷哼。“你可还好意思提。” “哎,都是我的不是。害你不得已娶了那个病秧子,我知道你的苦,不过就快熬到头了……” 宋姨娘的话还没说完,忽闻林岫轻喝一声“谁?” 只见阴暗中,一个欲转身离开的身影驻足,走了出来。 是清晓。 二人愕然。宋姨娘尴尬道:“这么晚了,清晓怎出来了。仔细着凉。” 清晓挑唇。“不出来岂能看到这出好戏。” 说罢,目光幽沉对视林岫。 银光漫漫,夜风簌簌,清晓的神情淡得有些冷。 何止冷,她心里沉得像压了块石头,闷得难过,连喘息都更加吃力了。 方才还拥她入怀的人,此刻竟和伤害自己的姨娘在一起议谋。合作?果然是个骗局。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翻滚,她想问个明白,想当场撕破二人的脸。可终了还是压下去了。 一切太突然,让人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她需要冷静,更想要一个解释。 宋姨娘看了看林岫,积笑道:“清晓可别误会,我睡不着出来透气,偶遇姑爷便聊了几句。” “聊完了?”清晓望着林岫,打断她的话,“聊完回吧。” 说罢,转身便走。 林岫未语,跟了上。 宋姨娘好不惊异。 这还是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姑娘吗?她的平静,让宋姨娘莫名心慌。然除了慌,更有一种被鄙夷的挫败感。她竟至始至终都未看自己一眼! 宋姨娘媚笑,对着林岫背影道:“姑爷可要说话算话,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林岫猛然回首,目光凌厉地盯着她。宋姨娘心悚,却仍笑道:“姑爷不必这么看我,她不会知道的。” 清晓顿足。 “这个‘她’可是在说我?”这股子怨怒到底安奈不住了,她转身道:“姨娘方才那话是说给我听的吧。其实你早就知道我跟在你身后,说这些也无非是想扰乱我心。让我知道他暗地里做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让我清楚自己在他心里如何不堪,甚至背着我在和你联络。” 清晓话语连珠,愈疾愈颤,眼凝水雾地望向林岫,哀怨骤升。 眼看着她面上的平静快撑不住了,林岫好不心疼,方欲解释,又闻宋姨娘讽笑道:“他做过的事,你还真是不知。” “知道又如何?你以为我会伤心欲绝吗?就为他?”清晓垂眸冷笑,再抬起时,方才的哀怒荡然无存,目光皎皎,寒得透彻。 “姨娘是高估了他,还是低估了我。他对我而言算什么?招来的女婿而已。我若想解决他,一封休书足以,何须将这些无谓的事和人放在心上 ——不值得。” 清喉娇啭,小巧的舌尖在玉齿樱唇间轻弹。这三个字,道得极柔且重。 林岫从没见过这样一双弧线,幽然而动,美得让人不忍错目;也没见过这样一双唇,可以把每个吐出的字直直刺入心头,狠切,果决。 他明白她怨,可不理解她如何能说出这番话来,当初为“入赘”维护自己的姑娘呢? 分明近在咫尺,却若隔千重峦嶂,渺远,陌生…… 林岫低头苦笑:原来自己也有看错的时候。 见他不解释,宋姨娘嗤鼻回道:“阮清晓,别得意,早晚有你会后悔那日。” “还是顾及你自己吧。我劝过您,尾巴夹紧了,不然再露,可不是狡赖便抵得了的。”清晓寒声又道:“姨娘,记住,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罢,再次转身走了。 宋姨娘愣在那,咂味着清晓最后的话,心下一颤。 难不成……她想起来了?宋姨娘看着走远的背影,惊恐不已。 她知道,一定知道! ……若告到老爷那,自己就完了。 惊恐化作冲动,宋姨娘目中凶光闪露,冲了上去。 身后脚步声急促,还没待清晓回头,一双手猛然推向她后背。她身子一斜,惊叫栽向了池塘! 就在那一刹,莫名的恐惧袭来,她心口被箍住,挤压得喘不过气来。记忆的片段闪过,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方式,只是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一切都陌生而又熟悉,好似曾经经历…… 眼看着便要落水,林岫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她拉了回来,扣在怀里。 他惶恐地打量着怀里人,见她无碍,陡然回首,嘶吼道: “宋姨娘!!” 宋姨娘吓得僵住,不知所措。 然这一声,把后院的下人唤醒了。人语声响,宋姨娘慌张地四下张望,目光忽地投向了池塘。眼见灯笼的光线越来越近,只闻 “扑通”一声 ——宋姨娘落水了! 偏院,正房。 宋姨娘虚弱地倚在阮知县怀里,泪水默流,无力道:“是清晓,她推我下水的……” “不是我推的,是她自己跳的。”清晓反驳。 “胡闹!” 阮知县以为女儿不知深浅,还在开玩笑,怒喝一声。惊得言氏赶忙把她拉在身后。 清晓明白,此刻她如何解释都没用,父亲不会信的。于是望向林岫,寻求肯定,林岫沉默须臾,点头。 这一点头,宋姨娘慌了。 “姑爷,你可不能和清晓一起冤枉人啊!”宋姨娘哭喊道,“就算我撞破你二人偷会,也不必如此害我。” 偷会?莫名其妙。清晓不屑蹙眉。 宋姨娘哀叹,抓着阮知县的手,委屈道:“老爷,我夜里心慌,出来透气。瞧见清晓一人穿过后院角门,去了小池塘。我担心她身子弱,又没人跟着,便取了件外衫给她。可还没靠近,便见她和一人窃语,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姑爷。” 大伙目光不约而同地聚到林岫身上,果然,他一袭黑衣,明显是出过门的。 “那又如何?”清晓镇定,看着抢了自己台词的宋姨娘道,“谁规定姑爷不可以夜出的?况且我二人是夫妻,何谈‘偷会’?” “光明正大,自然用不着‘偷’,若私下做着龌龊的勾当,那便是‘偷’!你敢说出姑爷深更半夜到底做何去了?” 清晓登时怔住,望向林岫。可除了他眼底的迷雾,依旧什么都看不到。 清晓心灰意冷,沉默了。 见二人如此,宋姨娘冷哼。“说不出来了吧!我来说!就是为了这个!”一件小包裹被她甩出,撒了一地浸湿的黄草。 清晓看来是草,可有人一眼便认出了。 阮知县目光森寒地瞪着女儿,切齿道:“哪来的芫花!” 清晓茫然。 “清晓啊,姨娘已经认错了,你为何还要记恨我。我知道因这孩子,老爷免我受罚,但你怨我可以,孩子是无辜的,你何苦要算计我和老爷的孩子!” 始终没插上话的言氏急了,对宋姨娘怒道:“你别信口胡言,清晓才多大,怎可能做出这种事!” “证据在此,夫人还要包庇吗,难不成这事和夫人……”宋姨娘话说一半,目露惊惶地捂住了嘴。 好个欲盖弥彰。分分钟把母亲也扯进来了。 言氏暴怒,涨红了脸欲冲上前争辩,被清晓拉住了。 这会儿她算明白姨娘今晚的计划了,想拿着堕胎的药陷害自己。事到如今,就索性说个痛快。 “我怎算得过姨娘,用毒,可是你最拿手的!” 清晓寒光一扫,惊得宋姨娘打了个激灵。 没错,她知道,她果真什么都知道! 不能让她说! 还没待清晓再次开口,姨娘突然喊起腹痛,越疼越厉,一口气没上来,晕在了父亲怀里。 阮知县吓得赶紧遣人去叫大夫,指着清晓道了句:“回头再跟你算账!”便再不理旁人了…… 回后院的路上,清晓和林岫一言不发。 入了碧纱橱,林岫门一关,清晓蓦地转身问:“你去哪了?” 他看着她,不躲,也不语。 “你果真和宋姨娘有约定?” “有。” 真是哭的心都有了,脸上还得故作平静。清晓深吸了口气,问了她最想问的一句。 “你到底是谁?” “等事情都过去了,我便告诉你。” “事情?”清晓沉吟,无限凉苦。“就是因为这所谓的‘事情’,你才娶的我?是不是等这‘事情’一过,如姨娘所言,你便解脱了。” “你不是也解脱了吗?”林岫嘴角噙笑道。 原来笑也可以这般涩—— 明明把她看透了,可说出伤她的话时,依旧心疼。好似每个还给她的字,都是从心口□□的刺。 他不明白,自己沉着冷静了二十年,凭什么为她纷扰缭乱,心神不定;凭什么因她惘然无措,无所适从。 他不甘。于是压抑着,淡定道: “你不是也不愿嫁给我吗。从一开始你就躲着我,对你而言,我无非是个入赘的女婿,是你一封休书便能解决,不值得费心的人。” “彼此彼此,我也不过是你隐藏身份而利用的工具罢了。”他可以笑如刀,她也可以冷若剑。“既然如此,两不相欠。” 不见刀光剑影,但却伤得实实在在。 当初心有多甜,如今伤便有多痛。就知道梦一定会醒。 胸口快炸开了,酸楚、委屈、失落、悲愤……情感复杂难言,不停地翻涌,直直往心头撞。最后涌上眼,化作泪,汩汩欲流。可她偏耐着自己,咬牙忍得脸都红了。 而面前人,竟面不改色,清冷依旧。 相由心生,果真是副薄情冷酷相! 明知是假的,偏还要信;早知是渊,却非要跳。真是傻透了,清晓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 可为什么抽自己,受伤的是她,被骗的也是她。最应该恨的是眼前这个人! 清晓抬起手便朝林岫抡去,却被他一把握了住。 手停在半空,二人僵持。 时间静止,唯有默流的泪水把画面调成了动态。 林岫的心跟着她的泪隐隐作痛。 逢场作戏,他何尝不想,可现实却是他陷得不比她少一分。 说再难听的话又如何,事实证明,他败了…… 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手腕被捏得生疼,清晓甩着吼道:“你放开——”“我”还没吐出口,只见他眸色骤深,欺了上来。 “你说不欠便不欠了吗!” 这感觉不对,清晓怔愣要躲,刚一后退便被他的右手拦腰搂了回来,二人相贴,那股熟悉的味道猛烈袭来,她的唇被他封死了。 盯着他挺直的鼻梁,恍惚的清晓回过神,用力挣扎,推搡。可那点力气根本抗不过。往日淡淡的檀香此刻也带了侵略的味道,明明是柔软的唇,却有力得她躲都躲不开。 空气被掠夺,清晓喘不过起来,朝着他的唇狠咬了一口。 林岫眉头蹙了蹙,腥甜瞬间充斥口中,直冲心头,他醒了—— 怀里人别开脸咳了起来。林岫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忧忡地拍着她的背问:“你还好?” 清晓指了指水,林岫这才松开她去倒水。逃出他怀抱,清晓赶紧绕到了桌后。大口喘息,气愤地指着他。 “你,你——” 话未出口,只见他方才还冷漠的双眼,此刻宁和下来,温柔得宛若一潭秋水,缱绻,有情意暗涌。 清晓心忽地一紧。 目光落在他红肿的嘴唇上,她下意识抹了抹自己的唇道: “这回还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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