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孟春时节,殷家的方船载着满仓的菽麦从渝水出发,北上行至大巴山和米仓山之间,竟在白日停泊了。    一叶扁舟从方船上放下,自下游驶去,巴人与水为伴,善操舟楫,这叶小舟在渝水之中穿行着,像是一条灵活的游鱼。    不一会儿,便见到了前面的一艘渡船,殷嫱眯眸打量着站在船头的人,高瘦,负剑,器宇轩昂——没看出来,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像是、像是一柄锋锐的秦剑。    就是他了,丞相萧何要找的人。    于是她高呼:“船家,请停船!……”    高瘦男子回头,他皱了皱眉,冲那舟人道:“烦请再快些。”船家咧嘴一笑:“好咧!”    小舟破浪飞驰,碧色江上一圈圈涟漪荡开。    殷嫱眼睁睁见着那船与这叶小船拉开的距离,低声命划船的人追赶,又喊道:“足下可记得萧丞相对足下的承诺”    男子面色更冷峻了:“蒙丞相厚爱,信受之有愧。劳足下转告丞相……”    他还没说完,殷嫱就知道劝说是定然不成的了,她眯了眯眼,两个舟人不分伯仲,殷嫱这边几乎是贴着山壁死命行船,前边的也不甘示弱,前方快到转角,再往前不是撞上山石就是撞上行船,殷嫱心一横,咬牙沉声道:“撞船!”    她下令后,须臾功夫,舟人调转船头,借水流之力飞速冲去——    “碰!”    霎时间天旋地转,殷嫱还没看清情况,被小舟一头扣在水下,口鼻入水,一股辛辣难受的滋味从她喉间腾起。    转念的功夫,她急思:该是两船都翻了,那人和船工还好吗总算追着人了。    殷嫱会水,所以她不怕翻船,她忍住难受纵身下潜,水流却却托着她往上,船舷扣着她的头颅,殷嫱又连呛了好几口水,窒息感如同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脖颈。    完了!    她开始挣扎着推开船,可船稍稍离开水,它自身的重力又扣得殷嫱越发动弹不得,殷嫱心中竟升起一股不能言说的恐惧。    “别动!”似乎有人斥她,殷嫱意识渐渐变得模糊,手足还挣扎不停,搂着她腰腹向旁边拉去,殷嫱似是拽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反圈住了那人,那人下沉了些,一手搂着她上提,殷嫱总算摆脱了船舷控制,蹬着踩水冒头出来,重新呼吸到人间的气息,真好。    救她的人夹着她的腰,肉体相贴,才从鬼门关回来的殷嫱被硌得实在不太舒服——这人实在太瘦了,她用楚语低声道:“我会水,你不用这么……”    男子看也没看她:“你重,别乱动,水急,我拉不动你。”    殷嫱:“……”    “我是巴人,从小在水边长大,我真的会水。”殷嫱言辞恳切,嗓音轻软,因呛了水而略有些沙哑。    “你真的重,秦女,别乱动,我拉不住你。水性这么差,还敢撞船。”男子丝毫不为所动。    “我……”    他换了个位置箍着殷嫱的腰,殷嫱听了面上发红,索性很快他就游到船边,让她扶着一边的翻船,帮着两个舟子把一叶舟翻转过来,把殷嫱弄上去,才又如法炮制将另一艘弄好。    殷嫱站在船头,注视着水里的人,她将湿发披散,轻声对着水中忙碌的男子道:“萧丞相亲自出来,只为寻足下。”    她前日接到消息说,丞相萧何逃跑了。殷嫱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样荒谬的消息。    这个时候,老秦国刚刚覆灭,各路反秦的诸侯里,楚国贵族出身的楚王项籍最强,他自命“霸王”,霸通伯,霸王即诸侯王中执牛耳者。    汉王刘邦被他打压得正惨,萧何却对汉王忠心不移,他绝不可能叛逃。    更何况,他那样的人叛逃,绝对不会在路上多次停留问话,留下痕迹。殷嫱综合了从南郑到米仓山的所有线索,发现萧何在找人,高瘦,负剑,器宇轩昂,不会秦语,说着一口宛如鸟语的楚言,从南郑出发,来至此处。    很可能就是面前这位年轻人了。    男子听了她的话语,沉默了片刻:“足下又是何人”    “巴中殷氏女,小字伯盈,适才,多有得罪,也多谢先生援手。”殷嫱站在船头一揖,孰料她话音刚落,男子便抬首看她,满眼错愕。    这时,殷嫱湿漉漉的丝发披散在两肩,面上傅的粉、涂的口脂、搽的面脂,全都被江水洗掉了。    男子这才看清她的相貌,六棱脸,面颊微丰,目似秋水,脉脉含情,虽然形容狼狈,却不失从容,温柔可亲,就像是这山水之间,最动人的那一抹新绿。    是她。    殷嫱。    咸阳蔓草。    “先生,回渡口罢先生”    殷嫱愣了愣神,她很可怕么一听见她的名字,见了她相貌。怎么他浑然一幅晴天霹雳的模样,她相貌也不吓人吧    男子显得有些紧张:“殷……姝。足下怎知我行踪”    殷嫱以为他生了警惕,不假思索解释道:“足下说楚语,是楚人。若足下从南郑出发,可以从两边回楚国。北上无疑最快,可是秦地被项籍分封给了雍王、塞王和翟王三人。为了防范汉王,三秦关卡密布,不好走。南下虽要绕路走,却少关卡,没有符籍路引,也能走通。又和萧丞相来到的路线吻合,我算了算脚程,也应该到米仓山附近,就是这儿了。足下食宿虽不扰人,可必得从渝水过,就需舟楫,一用舟楫,我便能发现端倪。①”    男子叹了一声:“殷姝何须花费心力,追索信一逃卒”    殷嫱低笑了一声:“逃卒汉军入关,军心涣散,逃卒那么多,为什么萧丞相不追旁人,偏追足下足下何须妄自菲薄,难道足下就不想追随汉王成就一番功业么”    ……    “足下如今建立了一番功业,楚汉相争,足下的实力便足以决定,助汉则汉胜,助楚则楚胜,中立,更能维持齐、楚、汉三国鼎立之局,足下为什么非要帮汉国呢”    那个手执旄节的使者今日这样问韩信。楚使武涉是盱眙人,盱眙距淮阴不远,他与韩信也谈得上有几分桑梓之谊,韩信重情,对他的印象很不错,但对他提出的交涉请求,却置之不理。    楚王项籍,想让他保持中立。    凭什么中立呢    韩信想了想。    那年春日,他在殷嫱的劝说下回到了渡口,遇见风尘仆仆赶来的萧丞相,萧丞相恳切地劝他……    “信,汉王东出,必需你助力,再试一次。”    韩信从楚军投奔到汉军来时,只是个连敖,因一次连坐,险些被腰斩,从而在老上司孔藂的助力下,认识了汉太仆,刘邦的发小夏侯婴。    夏侯婴发现他才能,将他荐给刘邦,刘邦仅仅让他当了个治粟都尉。    说是仅仅。治粟都尉,却不是一个小的官职,孔藂等在芒砀跟随刘邦征战的老臣也不过只是都尉罢了,但对于韩信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庆幸的是丞相萧何发现了他的才华和野心,不幸的是,汉王刘邦不愿意用他。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和一次次举荐失败的煎熬之后,韩信毅然从汉军出走,欲回故乡。    “治粟都尉不!若足下回汉军,必以上将军之位报之!”    韩信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又怎么甘心于一事无成地回到故乡淮阴呢他的才华、他的报复、他的野心,都不是那个地方能够承载得下的。    他像是穷途陌路的博者,却握着玉箸迟迟不敢掷下,唯恐最后一次与人相博掷出的点数,还是不如人意。    “还有谁用人比汉王不拘一格么是楚王常山王燕王如果在汉王这里都得不到想要的,那么足下还能投奔谁呢足下真的想错过这个乱世,错过这个机会么”    殷嫱垂着眼眸,她的话像是一颗汁液饱满地藤蔓,直直戳到人心口上了,越是挣扎,便缠越紧。    回到淮阴,他还是黔首,从今以后,与萧何和殷嫱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趁着天下局势未定,他尚且还有出头的机会。    更值得庆幸的是,汉王是位明君,从善如流,他沐浴斋戒数十日,建拜将台,封韩信为大将军。    这天,传说中傲慢无礼的汉王,带着一顶奇异高耸的竹皮冠,褒衣博带,衣冠楚楚,说话做事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豪爽风度,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睿智君王。    他谦逊地向韩信讨教对付项籍的办法,也认真地承认了自己的不足。    从韩信走上拜将台那一刻,他便从一个寂寂无名的穷小子,成了汉国的大将军,天下,变成了他的舞台。    韩信生于市井,母亲却是一位贵族之后,她教导韩信,士为知己者死。    汉王厚待韩信,赐予他高位、华服,楚王鄙弃他,从不听他劝谏,给他的职位不过是个小小的执戟郎中。    如今楚王却请他对付汉王,或是中立。任何一位士人都清楚地知道,这时候应该怎么选择。至少韩信是这么认为的:君以国士待我,当以国士报之。    韩信怎么会背叛汉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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