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雾气散干净了——    模模糊糊只满眼的红,却见着灰白透泛进来——原是一根红绫,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迎风飞舞着,想向前看的更清楚些,竟发觉此处光景是——像是北地的草原。红绫似远似近,成想探出手去抓,却是还不等指尖触及,便又向前徐徐飘去,似是有意……    又一阵虚妄之感泛了上来,仿佛是将所有的软绵无力吞噬……    ……    宋尹彻睁开眼,脑中渐渐清明。    逐渐意识到刚刚只是一场梦,便没多大理会。坐起身往窗外看去,今日天空阴沉,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披了衣衫向屋外走去,只见廊上一龆年稚童盘腿跌坐,手里正分拣着药材,见宋尹彻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作了揖。    “什么时候了?”宋尹彻开口道,只听的他嗓音低沉却又不失温润。     “先生,下半天了。”    “今日便到这里,你且先回去吧。”    那稚童听后应允,回身将药篓一个个摆放整齐,又将散落在地上的药材收拾了,背起自己的竹篓又作了一揖便准备离去。还未踩着竹梯而下,就着栏杆,透过那林叶缝隙望见底下的山路中像是有俩物像移动,便回头喊道:“先生,像是有客向山上来了。”    里屋的宋尹彻闻讯,赶至窗边,往向远方,微微眯了眯眼,神情淡漠,似有思量。    且说那山路间赶行二人,此刻也不好过。天气本就是闷热,没想到至暮间仍是馀热未散,这又地处西南潮湿一带,到了仲夏更甚。才行几步路,身上出了密密的一层汗,又与衣物粘连,让人心里愈加烦躁起来。    “今日还不知能否见得到先生。“二人之中年轻者一边说着,一边扯了扯有些被汗浸湿的衣领,拿起折扇扇风。    “小王爷莫要心急。”同行中另一人名叫丁冀,是西南一方富商,见状想是天气炎热惹得少年内心焦躁,连忙陪笑道,“便是那刘玄德请孔明,也得‘三顾茅庐’不是?”     暮泉声碎,林径风清。尽曲折道陌处,豁然开朗,便隐约见一俨然干栏楼阁。庭院内香草繁盛,千百竿修竹遮映,右侧是两溜青篱,篱边是一石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二人见门扉尚敞,正为是否该贸然进入而犯愁,恰巧一稚童正沿着竹梯而下,那年长者认出是于夏日留于此地向宋尹彻讨记治疗嗽疾之方者,便问道,“宋先生可在?”    “先生在的,正等你们上去。”稚童说完话便向山下走了,只是那少年锦冠躞蹀,鲜衣华服,在这西南偏隅从未见过,引得那稚童难免回头多看了几眼。    “先生莫非还能未卜先知?”少年向同行之人问道。    “这能不能‘未卜先知’草民倒是不清楚,不过宋先生对于歧黄之术的精通草民敢保证绝非浪得虚名啊。”    “若是真能请的先生上京为老祖宗疗疾,也不失为一桩美事。”说完又见了身旁之人脸上阿谀神色,他虽只是十七八岁年纪,心中也是通透,又补道,“自然也要谢过丁兄为我引见。”    “小王爷客气了,能巧幸解王爷心头之难,便是丁某人的造化了。”     语罢二人推扉而进,沿竹梯而上。一步一阶,少年倒欣赏起了周围之景来——这楼阁建的高,又是依山势而起,便是有雾时展眼望去便是云海,莫不是真寻到了诗词中的‘琼楼玉宇’?刚在下面庭院看时还不觉得什么,看来是高处藏着乾坤啊!    行至二层与三层拐角处,丁冀忽然转身道让少年在屋外稍等片刻,自行先去会面,向里屋主人说明了身份。少年在门外长廊又等了少顷,只觉得这楼上凉爽非常,听到门扇摇曳,回身看去,未见到人,只听的一阵低沉缓慢的男声:    “原是贵客莅临寒舍,有失远迎。”    那丁冀前来开门,说话之人被他的身形挡了。丁冀将少年迎进了中堂,他这才可看清主人的模样——三十左近的年纪,一袭鸭卵青色长衫,却愈加衬其如冠玉之面,朗星之目,此刻正朝他的方向作揖。这便是宋尹彻先生了,少年心想。以前虽听过他的名声,在丁府家宴中也有幸见过,但终究不过是远远打的照面,如今只在咫尺,不知为何心中总感觉像是见过此人一般,好生奇怪,不过也未多大理会,便抛之脑后。     “在下宋尹彻,见过……王爷。”    他本是当朝亲王,此番巡览云南,多处隐去真名,化姓为龙。现在表明正式身份,宋尹彻想必也是听说了,明显言有停顿,语气却是波澜不惊。    “是我唐突了。”小王爷回了揖,“未有拜帖约告,就这么前来拜会先生实在是失礼。”    宋尹彻引了人上座,又托了一杯凉水内新湃的茶来。这茶水连壶浸在那新汲的井水里,不时更换,取其凉意,茶水之内又有淡淡竹香沁人心脾,小王爷吃了半盏就觉刚才的闷热不适一扫而光。边吃着茶边四周打量起来——这屋子陈设极其简单,地上单铺一条竹席,除了东西两面紧贴墙壁的书架,就只剩房中央的一方矮案和几把凭几,案旁是一张棋盘,案上面有一盆养着株素冠荷鼎并茶奁茶杯等物。便是刚才在屋外路过,从窗口瞥到几眼内室,也只是铺上吊着青纱帐幔。    放下茶杯之后,小王爷才将事情原委与宋尹彻叙说了——原是宫里的太皇太后久病不愈,病发时耳鸣目眩,倦怠乏力,御医都束手无策。他外放至西南之地两年恰好听说了宋尹彻的名声,便想着请其上京城为太皇太后治病。    小王爷见宋尹彻面露难色,也知这云南相去京中是迢迢千里之途,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没想到宋尹彻才思虑片刻,就应了下来。少年一听,不禁大喜。不日月晦,外放期满,宋尹彻随同小王爷及随扈进京都。此为后话。    夏日天黑的晚,还未等夜幕至降,便有王府中长史来接,小王爷起身作揖先行告辞。只剩下宋尹彻和丁冀,待其走后摆上棋,盏中复添了新茶。    “原还为此事儿犯难,未曾想先生如此爽快就答应了。”丁冀笑道,“这难事竟成了巧宗。”    “小王爷此举也是出于孝道,无可非议。”宋尹彻摆好棋盅,心中知晓丁冀是一直想感激他医好了其母多年顽疾却没找着由头,顺便也想上个俊儿,为自己生意上多开些路子,“再说就是真要驳了这‘皇家人’的面子,也不能驳了丁兄的面子啊。”    “先生说笑了。”丁冀摆摆手,又听的他语气中着重,以为他对来人不以为意,“就今日顾访之人,尔道是谁?那是当朝瑞亲王庞绎。”    “瑞亲王?”宋尹彻摩挲着茶杯,似问非问。    “先生莫小看了,庞是国姓,虽说支派繁盛,可如此年纪轻轻便能挣的亲王之位,还不能足以明其身份?去岁我一堂侄入聘曹承府上幼子西宾,这曹承任西南经略使,还靠了瑞亲王母舅这层关系。故别看他只是未及弱冠的少年,来头可不一般,是为当朝天子亲弟,这太皇太后就是其嫡亲祖母。谈及我朝,此朝野间,有一偈云,不知先生可知?”    “还请丁兄不吝赐教。”    “此偈便是......”丁冀呷了口茶,转了语调,慢慢悠悠道:    “白骨为笛颅为觞,  虎师玄甲扫八荒。  冠龙岂是池中物,  噬月啸天甚秦唐。”    “皆是一旬之前的故事了——庞氏代赵,九重易主。龙属神物,遇水则兴,故新皇改国号为津。当今天下之主,原是前朝太师庞冲之子——飞星将军庞统。生于钟鼎之家,却弃云霓捷径,离家从戎近十载光阴。江山得之不易,一将功成万骨枯。登基至今,已是元暐十年,于外大津版图连年扩增,于内治政清明,群臣肃穆。此类巨眼之才,非豪杰所能道尔,非英雄所能尽述,真乃应运而生啊!”     “应运而生……”宋尹彻若有所思,轻笑一声,“依丁兄所见,便是‘成则王侯败则贼’吗?”    丁冀知他所说便是前朝废皇赵贞。十年前津帝之成业,也同样是赵氏之末路。凡其皇属亲徒,被株连抄家者数以万计。不论流放苦役,单是被判斩首大刑者就难计其数,整个汴梁城都被杀成了血海。说是为国开太平,清剿劣臣罪佞,实则行清理门户之举。丁冀叹了一口气道,“此正应起句。凡从古至今历改朝换代之事,自是‘眼里揉不得沙子’,成大业者,又有哪个不是在史书上血迹斑斑?千秋功过如何说,皆是弱肉强食,因果报应罢了。”     “且除却功成称帝的庞家不说,津朝现今以古、盛二门最荣,有’武以申公,文当盛侯’之说。实则这三家皆连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说这津帝宫闱中仅有的一后一妃也皆是这二家所出。皇后古氏,名唤砚青者,原系申国公古老爹次女,其先兄同元暐爷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还有一妃盛夫人,乃盛侯爷之庶出。盛侯爷的原配夫人,即庞太师胞妹庞凝,现亲侄功成,诰封嘉懿大长公主。这盛夫人在家中时排行第三,只不过……”    “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盛夫人原是有人家的,其前夫是崇庆王世子庞纬,可没想到娶亲没几年就一病死了。这前脚人刚死,后脚元暐爷就把盛夫人讨进宫里来了。据说这盛夫人,那是花为肚肠雪为肌肤,秉绝世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也罢,也罢,有道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么。”    而后丁又论及元暐帝庞统刚过不惑之年,只有一子庞沨弱,为废妻赵氏所生,质于远辽;一女长熙公主庞明空,古皇后无子,现过继于其抚养。    “出于此等显赫簪缨世家,瑞小王爷想必也是少年有为。”宋尹彻语气淡漠,不明其意思,“大津以军武立国,相比前朝重文尊儒,如今还不翻了过来?只不过这小王爷身上倒不见兵武之气。”    “说到底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长起来的,又不似其兄姊一般四处征战杀伐,缺少历练也是真的。其长兄庞统自不用说,但凡不厉害也没这段传奇了。就说他庶姊——毓阳长公主庞绫,那也是一位神道……”听至此,宋尹彻神色一怔,捻着棋子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丁冀倒并无丝毫察觉,继续自顾自道,“这庞氏兄妹皆行伍出身。十年前,北方大辽兴兵,皇城又是内乱,皇位更迭元暐帝分身乏术,毓阳公主临危受命,竟力挫辽兵,硬生生挡下那三十万外侮。此役锋芒初露,新帝登基后便颁下旨意,命毓阳公主镇守北境,北境十万轻骑兵皆归其麾下。五年前,北境初定,圣上竟又加封了其毓王之名,授亲王之位。诶,说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历史上出个武皇、吕侯就尽了,作一顽话也无妨。这大津朝也奇了,偏偏弄出个女王爷来!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继而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又道,“看这架势,大抵还有封藩之意啊。”    “是哪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丁冀话音刚落,便听的屋外有人叫道,慢慢沉沉像是一年迈老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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