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三人酉时才来到雪霁小庄。本想着过早拜访会扰人清梦,没想到母女二人早就翘首以盼,一听下人通传,疾步便来门口迎客。 免不了又是一顿寒暄。 进了屋,太后和无尘分主宾坐了,公主站在一旁侍候母亲,默然不语。歧夜和月离毕竟是外人,只好找个四处看看的借口上了房顶,一旦有什么异常,他们随时准备好破屋劫人。伏在房顶,全览雪霁小庄景色,月离才明白为何一般人住不起——寻常客栈都是一间屋子一间屋子住人,雪霁小庄却是一个院子一个院子住人,院中亭台俱备,草木葱茏,石子铺路,各色花卉争奇斗艳,还有一泓清池,不像客栈,倒像是有钱人家的住宅,还是众多有钱人。 “歧夜你瞧,这地方哪是客栈呐!分明是宫殿吧!”她悄声对歧夜道。 歧夜点了点头:“我看王宫也就这样了。” 太后见屋内只剩下他们三人,心下喜悦,眉眼中的温情便透出来,投在了无尘身上。“不知大师今年贵庚?” 无尘感到奇怪,但又不好忤逆,便如实相告:“二十。” 太后身子一颤,又道:“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声望,大师果然天资过人。” “施主谬赞了,贫僧不敢当。” 她叹了口气,似含着愁怨道:“大师可知,哀家与小女去无影寺做什么?” “贫僧不知。” “明面上我们是去为陛下祈福,实际上,却是去找一个人。” 无尘愈发奇怪,心想今日来不是为了讲经说法吗?为何说起这些来?“请恕贫僧冒昧,敢问太后娘娘,今日不是为讲经说法才召贫僧前来?” 太后轻轻摇头:“不全是。大师你先陪哀家说说话可好?” “贫僧不善言辞,还请太后见谅。” “无须你说什么话,你只要听一听,可好?”她几乎在哀求。 无尘怜悯心起,点了点头。 太后显得很激动,又带着十分悔恨和哀婉的语气说起来:“哀家在二十年前也去过一趟无影寺,那次去是为了给先王祈福。当时先王病重,我不顾七个月的身孕,带着亲信随从历时一个月才到了锁阳,为陛下祈福九日。许是太过劳累,孩子在返程途中早产了。先帝也在我返程期间驾崩,当时我并不知情,直到生产后第三日,才收到特使书信,里面是一封讣告和一张联名上书,王城中德高望重的法师集中卜算,说腹中若是男婴,将来必将祸国殃民,逼我杀死他。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她早已泣不成声,一旁的公主也垂泪劝着自己的母亲。她用帕子擦了擦泪水,才又说:“我只能临时找了个夭亡的男婴代替我的儿子去给王城一个交代,我的亲生儿子,我把他交给了我最衷心的内官,并告诉他,若非万不得已,不要告诉我孩子在哪里,我怕忍不住去找他……所幸当时我生的是对龙凤胎,还有个女儿可以让我熬过这些年……”她抬手握住公主白皙的手,公主潸然泪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一个半月前,内官来信说他已病重,怕再不能照顾孩子,愧对我的信任。还说我的孩子这些年一直在无影寺修行,是个优秀的僧人,深得敦煌百姓的称赞。他告诉我,孩子不日便要启程去周游各地,若我想见他,就要尽快……他……他法号……是……无尘……”太后颤抖着说出最后二字,不敢去看无尘的反应。 无尘久久无话,月离误以为他是受到太大刺激傻了,刚想劫人,无尘开口道:“施主请冷静些。贫僧乃是佛门中人,早已不问红尘,多谢施主多年记挂,贫僧在此谢过。” 不仅太后,公主、月离、歧夜均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亲娘日夜奔波,千里迢迢来寻儿,凄凄切切地说着多年前的无可奈何,多年来的思念牵挂,因自责而泪如雨下,换来的却是他平静无波的一句“不问红尘”? “孩子……你是不是在怪娘?”太后扑过去,情绪处在崩溃边缘。 “哥哥,这些年来,母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你可以怨她,可以不理解她,但求你,不要如此无情……”公主拉着母亲,一齐痛哭。她得知消息,毫不犹豫地抛下刚满周岁的孩子,陪着母亲日夜兼程赶来。若不是赶得太急,大家都有些吃不消,又怎会在雪麓镇稍作整顿?不过,若不是在此休息,他们就将错过团聚。她感激诸天神明,相信这是上天怜悯母亲才做的安排,满心欢喜地以为终于可以认回哥哥,可如今这局面,又算什么? 无尘摇摇头,用平时的神色道:“并非贫僧无情,出家人本就无爱无恨,我已知晓你二人乃我至亲,便已足够。若无他事,贫僧就此告辞。”说完果真转身便走。 太后拉住他,嘴唇哆嗦的厉害:“那你可否……叫我一声娘?” 无尘叹了口气:“施主,何必执着?” 太后无力地松开了他,无力地开口道:“你叫宋远行……你要记着……你有个亲哥哥叫宋远存,是当今王上,你的胞妹叫宋遥思,你的父亲……是先王……” “我记住了。” 无尘迈出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绝望的呼喊“孩子!” 月离和歧夜早已落下地来,见他一脸淡然,迈着轻缓的步子走出门时,都着急地迎上去,异口同声道:“你没事吧?” 无尘眼中的责怪转瞬即逝。“你们早就知道了?” 歧夜心虚道:“公主……和你长得挺像的……” “回去吧。” 歧夜坐在月离屋里,不住地唉声叹气:“你说说无尘,心里根本过不去这个坎,却硬要逼自己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多累呀!” 月离往他嘴里塞了个包子:“被赶出来了也堵不住你的嘴!” 歧夜咬了口包子,边嚼边道:“你看看他回客栈时心事重重的样子!要是当真不在意,还会将我赶出来独自禅定吗?他就是口是心非!” 月离也吃了口包子,含糊不清道:“他是出家人,你要理解他。你说过惯了念念经,说说法的日子,清心寡欲这么多年,已经接受了没爹没娘的事实,突然冒出两个人来说是他娘他妹妹,自己还是个王子,要是你你能接受么?” “不能接受就不能接受嘛!很丢人么?何必将自己关起来,还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你说是吧?” “可人家从小就被教导不染红尘,如今这副模样,想必他对自己很失望吧?” “你说的也是。”他狠狠咬了一口包子,愤愤道:“可他将我关在门外,我今夜睡哪里啊?” “呃……要不在我这里打个地铺?” “你睡地铺我就勉强答应。” “你可以滚了。” 无尘拒绝了午饭和晚饭,歧夜在月离屋里唉声叹气地过了一天。当他以为自己终是逃不过打地铺的命运时,房门被敲响。月离说了声“进”,门被推开,无尘站在门口,用看不出情绪的笑脸问:“不知这时辰,可还有饭菜?” “有有有,给你留了两个馒头。”歧夜指了指桌上的食盒道。 “多谢。”进入月离的屋子,他并不拘谨,很自然地坐下,打开食盒,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冷掉的馒头,目不斜视。 歧夜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他还记得上午无尘责怪的眼神,心中愧疚不已。“那个……” “我们明日继续赶路吧。”他突然说。 “这么着急么?”月离有些惊讶。 “我想早些启程。” “好吧。”月离知道他是在逃避,但也不知该如何劝他,只能答应。 歧夜靠在床上,问面朝里躺着的无尘:“若是我们提前告诉你,你会怎么做?” 隔了许久无尘才道:“或许我不会去。” “你会去的。无尘,别再欺骗自己,你不是真正放下了这件事,你只是将它藏了起来,想遗忘在角落里罢了。若你真的放下,该是欣然接受吧?” 无尘不再作答。歧夜等了一会儿,躺下睡了。 次日清晨,问明店小二如何过山后,三人朝王城走去。据小二所言,原本雪麓镇的确有过山的大路,可三年前不幸发生了雪崩,将路给堵了。茫茫雪原,无人敢去冒险,于是都绕到王城以东的一座村子绕行。无尘闻言,沉思了许久才愿意穿过王城去绕行。他不愿意去那个可以称之为“故乡”的地方,那不是他的故乡,是别人的温柔乡。 走了不到两个时辰,身后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原来太后一大早派人去探望无尘,却被告知三人早已离开。她急忙启程追赶,终于在此处见到了三人的身影。她颤巍巍地走下马车,双目含泪问道:“孩子,你就如此恨我吗?” 无尘行了佛礼道:“施主误会了,贫僧不过着急赶路,并无他意。” 太后追问:“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可好?” 无尘拒绝道:“请施主不必牵挂,贫僧可以自己走。” “让我送送你吧!哪怕一刻也好……” 太后低声下气的样子连歧夜都看不下去,在心里默默地叹气。真看不出,无尘原来这么倔。为了让这场哭哭啼啼的插曲尽早结束,歧夜走上前拦在无尘面前。他知道这不合规矩,但他更不忍心母子二人站在荒郊野外对峙,谁都不肯让步。“太后娘娘,若您当真为了无尘好,还是放他离去吧。他早已跳出红尘,如今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也没有遗憾了。你又何必执着于那一声娘。”又用口型对太后道:“我会劝劝他的。” 太后怔了怔,才面露感激之色,声音中却充满了无奈,是给无尘听的:“公子说的是,是哀家入了魔障。既然孩子你不愿意,我不该再逼你。你这一路,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娘担心。” “我们会照顾好他的,请太后娘娘放心。”歧夜宽慰她道。 “多谢公子,多谢姑娘。”说完她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上了马车,渐渐消失在歧夜的视线中。 无尘自始至终低着头,像是在逃避什么。直到歧夜招呼他:“走吧。” 镇与镇之间路途遥远,加之三人并非专心赶路,走几个时辰就要停下来休息片刻,赏赏景,采采花,吃点干粮,到夜幕降临时分,竟见不到下一个镇子的半分影子。歧夜捉着月离不依不饶:“都是你玩心太重!这下好了,要我和无尘露宿吗?” 月离不服气道:“你没有拽着无尘到处跑吗?再说了,就算露宿,难道我就有房子住?我还不是要和你们一起躺在外面数星星?” 歧夜无话可说,只得愤愤道:“就是你不好!” 无尘自太后一行人离开后便恢复了平日的样子,此刻见他二人又因为推卸责任争执不休,颇为头疼道:“你们还不如想想如何过夜吧。我看不远处有个山洞,不如去那里暂避可好?” “好!”二人异口同声。 无尘只好无奈地笑。 山洞潮湿阴冷,洞顶滴滴答答地漏水,在地上聚起一个小水潭。石壁上长满青苔,滑腻腻的,月离嫌恶心不愿意靠近。无尘找了个还算干爽的地方,架起干柴生火。火光照亮了洞内,大家才发现山洞并不浅,潮湿的不过是外面,再往里去还有一大片干草铺地。想必此处经常有旅人临时休息。 草草吃了晚饭,三人围在火堆前说说笑笑。月离和歧夜怕火,坐得远远的,无尘虽奇怪,也没有多问,陪着他们坐远了。 月离感到很新鲜,笑嘻嘻地说:“我长这么大,还没住过山洞呢。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 “你家不就有个山洞?”歧夜白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对于今晚的遭遇,他还是觉得全是月离的错,心中耿耿于怀。 “那不一样,家里的是家里的,外面的是外面的。就像我娘是我娘,无尘的娘就是无尘的娘。在我娘面前怎么样都行,在无尘的娘面前就要规规矩矩。”月离意有所指道。 歧夜虽会意,还是忍不住指出一个错误:“我可不认为你在你娘面前敢无法无天。” “……那也是为我好。”月离在心里把歧夜撕成了碎片,又踩了几脚才压下怒意。为了无尘能开心,她真是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不仅不能岔开话题,连揍歧夜一顿也要在心里记账。她继续说:“小时候觉得我娘真是坏极了,不让我爬树,不让我捉沙蜥,连揪一下逐风的耳朵都要把我骂一顿。我有时候想,我究竟是不是我娘亲生的,为什么她对逐风都温柔可亲,一见到我就立刻变了张脸。可是后来长大了,上了学堂,懂了很多事情,才知道当时娘都是为了我好。就连关小黑屋,也是替我挡灾……”回想起这些,她深觉对不起自己的娘亲。她的良苦用心在幼时的她心里就是不近人情,就是不爱她。娘对姐姐笑的时候,她会偷偷哭,对大嫂关怀备至时,她只能搂紧自己。心里有偏见,所以察觉不到丝毫对她的关心,看不见为她流的泪。长大后回想起来,娘亲打骂她的时候,眼眶是红的,从小黑屋出来的时候,娘亲一定来接她,递给她一块糖,给她洗脸梳头…… “说起小黑屋,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你抱着我哭了一天那次?”歧夜终于开始配合她开导无尘,只是代价是撕开他的月离血淋淋的伤口。 “是啊……”月离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当时我真的不明白,我不过就是偷偷爬树从树上跌了下来,她就生那么大的气,随便扯了条布绑住我受伤的手,就将我扔进了小黑屋,两天不理我。我都以为自己要饿死渴死了,要不是逐风给我送了一个饼一袋水,我恐怕真的已经死了吧。” “后来呢?”无尘突然问。 月离见无尘有了反应,心里的疼也缓解不少,继续说:“我知道真相是三年之后了。原来那天一家远亲突然上门滋事,爹娘应对不及,又怕吓到我,就将我藏进小黑屋,想瞒着我偷偷解决。可他们没有料到远亲硬是在家里呆着不走,到了第三日才在爹的威逼下悻悻而去。也是娘偷偷吩咐逐风给我送些吃食。可笑我当时一个月都没有跟我娘说话,还在心里发誓长大了一定要离开她,让她后悔。” “可怜天下父母心。”无尘感慨道,似是半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娘也如月离娘一样有着万不得已的苦衷。 “无尘,其实……”歧夜欲言又止。他不知该怎么说,他不知道无尘的症结究竟在哪里。“每个人都有爹娘,你师父也有爹娘吧?他会因为有爹娘而感到自责吗?他会因为牵挂爹娘而放弃修行吗?可见爹娘并不是阻碍你修行的人,对不对?” 月离翻了个白眼。歧夜说的根本不是重中之重,甚至是歪理。无尘是对自己失望,失望自己还会为亲情所累,他半生所学,竟还是抵不过一句凄凄切切的“孩子”。 “无尘,我不懂佛法,但是我也知道,从未得到,何谈放下?你若真想放下,必须先正视自己的内心,接受这一切才是。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月离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丝毫异样。她真心希望无尘能明白母亲的苦心,而不是一味去责怪,排斥,最终对双方都造成伤害。 无尘心头一震。这几日来的纷扰思绪似乎终于找到了头绪,只等自己静心整理收拾。他望着跳跃的火苗出了会儿神,冲二人笑了笑:“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让我再想想,先睡吧。”说罢站起身朝干草堆走去。 月离和歧夜无奈对望一眼。终归要他自己想明白,他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夜里月离觉得有些冷,迷迷糊糊醒来,竟见无尘独自站在洞口,背对着山洞不知在想什么,背影有几分孤清。她想上前陪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不打扰他,使了个术让自己暖和一些,接着睡觉,只是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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