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音临行前对安垣说:“姑姑不在,你可要听话,没事千万别乱跑……”  当时他头点得好生利落,嘴上也跟抹了蜜一样甜,软软说了老多让他姑、他“仇人”放心的话。  然而事后,伏音前脚刚走,他就溜出了客栈,到对面茶舍打听依荷之墓,但奇怪的是,说书先生及众茶客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有人恐吓他,声称他若是再胡说就封他的嘴,安垣朝那人做了个鬼脸,随后跑得比谁都远。  由此,他也寻思出一点究竟,那就是——依荷在这丝箩城算是个人物。至少在众多适龄男子眼里,她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并且他们显然不知这一妙龄女子亡故的事实。  自古红颜多薄命。  念至此,他不由唏嘘感慨一番,又紧接着替他的殷罗嫂嫂捏把汗,只因他晓得,男人生平忘不了的,一曰初恋,二曰亡友,可恰好,依荷妙人这两点全占,正戳小林哥的软肋,他殷罗嫂嫂再怎么争,也难争过一个死人呐!  且不论安垣小小年纪何以如此操心,又是从市井的哪处听来的这些个话,只说后来他几经打听,于约定时间之前找到城外后山的山坳里,隐约看到一土堆一石碑伫立一隅时,恰好又瞧见付小林在旁停驻。  安垣不禁糊涂了,他来替他姑战情敌解决终身大事,他付小林不在付伯灵前守着反倒跑来这里看什么初恋?  许是角度太好,又窥见了个人影,他暗叫:糟了!  好不凑巧,那人殷罗是也。  他本无意掺和进去,只是见殷罗的神情颇为不佳,想出声提醒付小林,但听得林间窸窣一响,抬头一望便见有两女从声源处娉婷走出,恍然记起自己此行的原本目的。  他看远处走来的两人,一前一后,前者身披素纱,螓首蛾眉,如出水芙蓉,像极了过去贴在父王旧院的画相人物;后者则较之略显一般,但她身材修长,端庄典雅,在他看来,依着面相倒有几分像殷罗。  “小林,你怎么在这儿?”前者看到来人的面容,脸色不由白了。  若是没猜错,这便是洛羽觞。  安垣稳下心神,听得越发仔细。  “很意外吗?”小林的目光掠过她,看清了后面的女子,不由一怔,“殷大小姐?”  藏在树后的殷罗再也按捺不住,上前拉住殷芙的手,连连叫着“姐姐”;后者神色多显茫然,她多次不解地向羽觞求助:“姑娘,她是……”  “她是我之前给你提过的妹妹,以后你就随她回家,不必再跟着我了。”  小林还没弄清殷罗怎么来了这里,听完羽觞的话又生出一堆疑问,又听她接着问:“容子夜呢?”  她总是这样,无论何时,哪怕现在于他有愧,总能摆出这幅淡然清高的模样。  “找他找我不都一样?”小林突然笑了,眼中多带轻蔑,“反正都是对我爹的交代。”  殷罗拉着殷芙的手僵住,连在旁听墙角的安垣也难掩神色长大了嘴。  只见羽觞愣了一瞬,开口:“是啊,交代……”她顿了顿,随后轻声笑着,语气中多沾凄凉,“不知小林子要如何处置我呢?你带了剑,长不过六尺,顶多刺穿肉体,凭此祭奠付伯的亡魂,可你别忘了,这个身体原主是依荷,跟我没多大干系,你又能将我怎样呢?”  是,她是宿主,刺穿她她连痛都觉察不出,他不能怎样!  旁人皆听得稀里糊涂,“原主与宿主”、“祭奠亡魂”……诸如此类字眼,投掷于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无异于一记惊雷。  “你!”瞧她如此坦然地默认,还丝毫不见悔意,付小林怒上心头,青筋绷紧,忍住不发作。  “我?呵——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的本来面目。”羽觞冷笑,将身后的殷芙推向殷罗,看向付小林的眼睛,一手往上抚上他的眉目,“怎么?你还沉浸在过去中不能自拔,不忍杀我?如果我告诉你,我从头至尾就是个寄生虫,别人给我驱壳,给我足够的经济地位,我就会任凭他差使,哪怕他让我杀人,杀死我曾经的恩人,我也在所不惜,你信吗?”  “洛羽觞!”小林失声大吼,攥紧她的手腕狠狠掷下,因他用力过猛,让羽觞连带着身躯都磕到地上。  被石子割破的手渗出了血,一如既往地,什么感觉都没有。  一旁的殷家姐妹去扶她,却都被她避开了。  “付小林,你没猜错,就是我,”她爬起来,语气不见多少起伏,“是我害的付伯。”  安垣屏息,看她抬起头镇定地看向付小林。  “也许你会觉得很荒唐,但这就是我的选择。”  小林叹息:“我以为你一直都想过逍遥自在的生活,开家舞坊或医馆,自在随性地过完余生。”  “余生那么长,用一将死之人的性命换得物质上的消遣,有何不可?”  他轻笑出声,笑声几近悲凉,道:“那便算我看走了眼!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我看到你!”  羽觞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小林不罢休,朝着她的背影继续道:  “你也别再去找容子夜,他让我代他来就说明——他不想杀你。”  “洛羽觞,我要你活着,必须活着,让我爹在天上看着,然后用尽余生去忏悔!”  ……  小林望着那影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黑夜里;殷罗走上前来,把头靠在他肩上,却听他低唤:“羽觞……”  她的心恍然静了,抬起头看向他的未婚夫君,他亦静静注视着远方,远方无声无息,她听见余下的声响从他喉结处喑哑而出,他说:“望如你所愿……”  殷罗闭上双眼,似有泪从眼角滑落。  藏匿在后安垣观完此事,却为付小林暗叹道:真是两笔偿还不清的风流债!    容玦临走前,交给付小林一纸信笺,小林识得,那是羽觞的笔迹。  他告诉容玦,他知道凶手是她。  容玦摇头。  他疑惑,心却燃起希望。  容玦告诉他,她的确受指使企图杀死付伯,但那时付伯已经亡故。  他又问,凶手何人。  容玦答,无人,付伯久病难愈,在睡梦中逝去。  他懂了。  一念起,无论如何,皆作抔土。  所以,当这个念头定下时,洛羽觞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当她赶到客栈,躺着的只有付伯冰冷的尸体,她向他的脖颈处划了一道,制成他杀假象,又收买官兵嫁祸子夜,为的就是办成南暝澈交代的事,让他放了付小林;  然而,当付小林故意诘问她时,她却一一担下,只为让小林恨他,因为她以为,只有恨透了一个人,才不会惦记过去的种种美好与渴求,才能完全投入到新的生活。  参透她的想法后,小林就想,她既想让他恨,他便去恨好了,只要能如她所愿。    伏音听完容玦陈述的真相,既震惊又不解。  说真的,她对羽觞和小林的做法不敢苟同,她不明白羽觞为何要再补一刀,为何不直接向南暝澈复命,说付伯已然病殁;也不明白小林为何选择佯作不知真相;也无法想象今夜依荷墓前所发生的事。  “我只问你一句,若是那夜付伯没死,会如何?”察觉到她生出疑惑,容玦问道。  “羽觞会杀付伯,然后向南暝澈复命,南暝澈会放小林,小林会找她寻仇,不一定非得杀她,但也会跟她恩断义绝;跟现在没多大差别。”  “是了,没多大差别……为了成形,她盗取席师兄的心魄;为了活着,她不断借用他人的躯体……她一直在寻觅自己想要的生活,为了这一目的,她做过不少错事,可后来,她发现自己追求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觉得‘今不如昨,明不如今’,她失去了生命的意义,或者说她一直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觉得生活乏味无趣。那时候,小林一直伴她左右,她生性清冷傲物,面上显不出来,却是把小林牢牢记在心底,所以后来,小林出事时,她把能救出他奉为极其崇高的事,哪怕事后他误解、她恨他,她也义无反顾地去做。因为,那是她以为的唯一能救他的方法。”容玦默叹。  “唯一?”伏音皱眉,自语,“让她杀人她也杀?”  “她生性如此,认定之事很难改变。”  “那小林为何要装作不知?”她偏头问道。  伏音看着容玦向她解释半天,什么爱啊、恨啊、成全啊,跟个老和尚念经般,说了一大通,听的过程中,她很后悔当初没把容子夜送进书院当个讲哲理的老先生,或是送进寺庙悟个禅理,她估摸着,这两样都挺适合他;听到最后,她并非没听懂,而是无法认同,她认为他俩所谓的“成全”,相当于拱手相让,就像她和容玦前些年干过的蠢事一样,非但无益,还招来了一系列的祸端,想来都后怕。  不过经他这么一提,她悟出件新鲜事来——洛羽觞喜欢付小林,只可惜……她后知后觉,当她回头时,小林身边已经有殷罗了;又或者,羽觞现在都没看透自己的心。  “适才你说,灵果有了喜欢的人会如何?”她想起,自己也是灵果。  “会生出真正的心来,与真身融合,产生五感,变得与常人无异。”他淡淡道。  伏音一怔,可她这灵果从出生就与常人无异,难道她自生下来就喜欢谁不成?  但听容玦继续道:“这是对部分不匹配真身的灵果而言的,而有些灵果从一出生就能完全融合到真身里,对‘自己为灵果’的事一概不知。”  伏音想,她显然属于后者。  “那真不凑巧,你找它们,无异于大海捞针。”她故意试探道。  “是啊,大海捞针。”针都一字排开散落在他跟前了,的确,好不凑巧。  他回应一句,又适度转移了话题:“那夜,付伯好像推算出了自己的死期,就在入睡前写了信。”  “信?”  “他起先握在手上,事后大概应是被羽觞或是官兵藏起来了。”  “藏在何处?”  容玦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有信?”  “桌上有纸有笔,空白信纸上有痕迹,应写满字的那页却不翼而飞。”  伏音不由想起小林提过的付伯手指的弯折大小,当即了然,正想发问,却被远处的声响阻了去。  容玦将“灵缺”交由伏音护身,又把符纸从怀中掏出,两指竖立,夹住符纸,口中碎念两句,只听风消匿了声响,火光霍然炸起,染红整个天际,像璀璨的烟花落入星河。  火焰一字排开,照出远处的轮廓,是人无异。  伏音看清了来人,连忙起身,拉住容玦的衣摆示其终止。  来人看到伏音,欣喜马上涌上心头,大步流星跑向伏音,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欢喜叫道:“娘娘,璎珞可算寻到你了!”  伏音大惊,马上扶起,又附耳嘱咐她勿叫“娘娘”。  “她是谁?”容玦出声。  “回禀侯爷,是我在南暝的一个朋友,”她马上道,“是吧,璎珞。”  璎珞忙附和。  适才还跟他“你我”相称,现下的这声“侯爷”喊得真清脆!  他觑了一眼伏音,摆出不置可否的神情:“是朋友,见了面还向你下跪?”  “……”  “还叫你‘娘娘’?”  伏音忙道:“侯爷,刚才显然是她一见我太激动就绊倒了;还有,您有所不知,‘娘娘’是我在南暝的外号,她们私底下都那么叫我。”璎珞接着附和。  “你也不怕被哪宫的娘娘听到,收拾了去!”他调侃,心里腹诽:编!你接着编!  璎珞一本正经道:“宫里娘娘无故是不会去水牢的,除了没事找事。”  “那啥,侯爷,天色不早,您也困了对不对,”伏音忙打马虎眼,推着容玦就往里走,“赶紧回帐安寝吧,这儿有我跟璎珞守着!”  容玦没出声反对,只笑着任由她推着向前,行至帐前,还不忘将她的绒袄拢了拢,瞟了眼里间的薄袄,冷不丁道:“明日你就将里面的那件残次品还给人家,你若喜欢袄,只管向安伯要;他一向偏爱女孩子,你要多少,他便给多少……”见伏音抿嘴偷笑,不由神色一正,“笑什么?”  “你一会儿叫我把袄还给付伯,一会儿又叫我向他要,你说我‘还来要去’有意思吗?”  “……”容玦可算听明白了,合着这薄袄压根不是人家胡六的。  得知真相后,他没好气地往帐子里一钻,就没了踪影;伏音望见他适才的模样,无厘头联想到“乌龟缩进龟壳”的情景,再一次抑制不住地乐起来。  凡此种种,都被一旁的璎珞看在眼里,深为伏音感到担忧。她瞧见伏音返回火堆后,也难掩雀跃之色,便出声劝道:“娘娘,世间那么多好男子,陛下更是强之百倍,你为何却单单恋上了他这逆贼!”  “住口!”伏音心下一紧,脱口而出。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只是当有人在她面前称容玦的不是时,她的下意识反应便是如此。  她看向被她惊住的璎珞,心底起初愕然疑惑,到最后也渐驱了然。  “璎珞,你可知我与他相识多久了?”  璎珞表示不知,却见她的主子仰头望向天空,面上满是追忆的神色。  “十四年了,”伏音说,“你说,整整十四年的时间还不能让我足够了解一个人吗?”  她接着道,“这两年,我在南暝听到看到的有关他的事实在太多了,有时候接踵而至,快到让我来不及辨别真伪,就把我的所见所闻皆当作事实。那阵子我压根没去深想,朔月是不是受了裴渊指使?南暝澈告知我的种种是不是真的?现在想来,真相若是与我先前认知全部相反,我岂不是让容玦无故蒙冤,做了始作俑者一枚棋子,放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娘娘,你是被他蛊惑了!在南暝时你恨不得马上找他寻仇,怎么来了这里跟他相处一两天,你就全然忘记了?!”  “是,那时候复仇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全部动力,有段时间,我认为他一直都在骗我,可回到这里后,我发觉他一直都没变,还是原来的容子夜。璎珞,耳朵里听到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了解一个人不能仅靠着外界传闻,而获知真相的唯一途径只有不断探索。”  璎珞怔怔看着她家娘娘,还是觉得伏音是被那白脸给洗脑了。  “放心,我有分寸,等到了幻璃宫就可一探究竟,就能推敲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她烤了一骨碌肉递给璎珞,“喏,赶了这么久的路,吃吧!”  璎珞接过,趁机问:“娘娘,这些天,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呀!”  伏音哼笑:“老实说,其实你是被他派来的吧!”  “那只是一小方面,璎珞本身就很想娘娘,”她又接着道,“陛下其实是担心娘娘的身子骨,他说南北差异大,怕你不适应,就派我来照顾你。”  “笑话,幻璃本是我的故乡,哪来的不适宜。”  “娘娘,陛下真的是很关心娘娘,我瞧见,他回朝都没去找新王妃,单单到赤凌墓前伫立了很久。”璎珞忙道,“就前些日子苏管事的事来说,丽贵人被打入冷宫,太后怎么求都没用,连沫儿都被迁怒,罚去了洗衣房……陛下对娘娘可是真好呢!”  伏音突然问:“璎珞,你喜欢被人利用吗?”  “自然不喜欢,”她心思一动,“陛下在利用我?是……为了让你相信他对你有意。”  “利用你,我倒不知。他南暝澈的心思太过深沉,我实在倒弄不清,唯一确定的是,他曾不止一次利用过我,也不止利用过我一人。”  璎珞迟疑道:“娘娘,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夫君。”  “夫君?”伏音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眉眼弯成一条线,“璎珞,从始至终他与我可行过半点虚礼?他可有真的把我当成他的夫人?且不论我的名号早已是他已故的亡妻,只论最初,他迎娶我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他的宏图霸业、他的纯正心魄!”  璎珞吃惊:“为何,陛下为娘娘费的功夫……”  “是不小,他为了我可谓是煞费苦心,”她讽道,“自导自演一出戏,最为费心的当然是布戏之人。其实,我自出生就是欠他的,虽然我不知道,但在无意识中还是夺了他的心魄,害他起初在南暝无法立足,我欠他的,在一切了结后自会归还,他有他的抱负和立场,做这些事倒也无可厚非,但我与他终究不是一路人,也无法去认同、迎合他,所以璎珞,你以后莫再提及他对我如何如何,否则休怪我撵你回去!”  “娘娘,璎珞记住了。”她虽听得一知半解,却也知伏音平日里顶好的脾气被自己惹毛了,马上赔罪。  伏音扶起她,宽声道:“以后莫要再喊我娘娘,依着我的假名叫我‘灵心’就好。”  “灵心……”  “哎,记住,我们不是主仆,而是朋友,永远的朋友。”她笑着看向璎珞,做出拉钩的姿势。  璎珞勾上去,同样绽出笑颜。良久,她听她的朋友说:“小时候我刁蛮任性,除了子夜、羽觞,交不到什么朋友,反倒横冲直撞,得罪了不少;后来历经劫难,我却依旧软弱无能,靠着付伯、小林才得以存活,还时常遭人欺凌,多亏他们在;而现在,我不想继续软弱下去,因为我知道,软弱确能使他人生出保护欲,却不能使自身有能力保护自己,我不想去倚仗别人!我有奸佞没有除,有真相未查明,裴渊裴晏在宫廷里坐着,父王母后在天上看着……我啊,最不想让他们失望了……”  她静静听着,忽听伏音唤她名字,忙应了声。  “璎珞,我给你讲讲过去的事吧,”说话的人睫毛扑闪扑闪的,像是忆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她点点头,就见伏音兴致勃勃地给她絮叨起少时糗事。  后来,璎珞看着伏音言谈间眼底涌现靓丽色彩,不由感慨万千。  回忆,是个好东西,总会在不经意间令人沉湎。  当夜,她们畅谈至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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