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睁开双眼时,龙凤双烛燃得正好。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相传汪洙写的这首诗乃是人生四大喜事,不想初来乍到就撞上了一桩。    穿越之神大抵是爱她的,却又极其不负责任地,在睡梦中将人从被窝里挖起,简单粗暴地抛到这古色古香的婚床上,连一份时空穿梭指南也没留下,任她茫然思考着“我是谁”“我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万籁俱寂。从远处传来的打更声,令她从懵懂中惊醒,凝神细辨,依稀能听出是丑时。    目光从燃着龙凤双烛的烛台掠过,谢微倚在雕工精巧的床头,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盖着的锦被,触感略有几分冰冷,更真实得让人内心彷徨。    亏她还能分出心思想道:据说习俗要撒一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想来床是重新铺过的;不知合卺酒喝过没有,是否和影视剧里一样,是一根红线系起的两个瓢。    然而,原主并未馈赠她任何记忆,连姓甚名谁都无从知晓……醒来时和衣而眠,一个人的婚床,有名无实的新婚之夜——剧本应该是写好的,谁曾想新娘就这样换人了。    她得为自己的无辜说上几句话:这绝非她主观愿望下的鸠占鹊巢,所以不是夺舍;而她原本的生活四平八稳,她感知到的眼下这身体也康健,不像是经历过生死交替之际的灵魂转换。这直接掉包换人一样的坑爹操作,简直让人有种错觉,认为整件事就是她自个跑错了床位这么简单。    有个模糊的声音跳入了她的脑海中:或许你就是她呢?无迹可寻,是因为没有破坏自然法则……    怎可能?她立刻在心中反驳,不如告诉她只是一场梦很快就会醒了……可她平素多梦,知道梦中世界到底不同于现实,无论跌落到梦的第几层次空间,只要她想随时都可轻易挣脱。    若是梦至此早该醒来,只怕是从今往后,过往的二十多年,反倒成了一场旧梦。    倚坐在床头,思绪万千漫无边际,从古代到现代,一幕幕如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掠过。纵是再荒诞不经,内心其实也已对穿越之事屈服了七八分,思及唯恐归不去故里,流落在此人地两疏,一时悲从中来,却连啜泣亦不敢高声。    且惊且惧,且哭且恼,也不知过了多久。情绪发泄得过了,有一种脱力的疲乏感,心中倒是平静了下来。瞧着外头的夜色都不似先前浓重了,听着更漏声,原是寅时将尽了。    哭是一种发泄,也是对内心软弱的屈服,在惶惑不安或不愿接受现实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用眼泪来逃避。但终究会无望地发现,这帮不了你任何忙。好比哭闹着也不能如愿的孩子,哭累了也就停了,甚至可能早把先前的心思淡忘了。    也有不爱哭的人,同是伤心欲绝的时候,有人沉溺于美食,有人则疯狂购物。等人吃撑了,卡刷爆了,多大点事也不记得了。    伤心到麻木,也只能开心起来了。    不然呢?    惊惧不安思念啜泣都无事无补,惟有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才是正道。如果将人生比作一场冒险,或是一场恶作剧作弄下的游戏,也只有奋勇求生才能谋得一个出路……    毒鸡汤炖了几锅,人渐渐有了生气。尽管眼前的局面太过光怪陆离,她的手中一张底牌也无,却生出了几分昂扬斗志。笼统而言,谢微此刻的心境可概述为——如此不讲究的破穿越,怕不是实习生搞出来的……既然这么容易就过来了,说不定哪天就回去了呢?在那天到来之前,好好活着吧先!    那么,首先要做的是,补觉。    坐了这半宿,略觉肩背酸疼,看天色未晓,除却外衣,躺进大红喜被里,踏踏实实地睡下了。    这一觉安稳无梦,醒来时,朦朦胧胧中听见外间有谈话声传来。    “已是辰时了……”想是怕惊扰了她好眠,纵不在里屋,说话时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谢微凝神留意,听得却不是十分真切。随后又一人低低应道,“不必了,让姑娘好生休息。”    这声音听着更沉稳些,像是个有说服力的。前头那丫头也没再争辩,轻叹道:“是了,早些时候进去瞧时,姑娘在睡梦中犹有泪痕,何曾这样委屈……”    话未说完,似被打断了,像是被拉着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咛着,声音更低了几分,几不可闻。    谢微并未立时出声唤人。不知唤何人尚在其次,她并不想一件装备都没捡就先送人头——换成古人能听懂的道理,大约就是谋定而后动。就眼下的情形若做不到心中有数,她一动只怕全都是破绽。    她心中也有疑惑:以常理论,没有新妇高卧不起的道理。虽不知朝代年份,新郎不见踪影也暂且不提,给长辈敬茶总是推脱不过的吧?    但她都能想到的,陪嫁的人中若无一个能拿主意的懂,也是稀罕。既如此,她不如听之,信之。    此时睡意已消,仍旧安静地躺着,听着侍女们轻手轻脚的走动,以及偶或的低语。直到辰巳相交之时,方才起身。    进屋里伺候的三个丫头,瞧着似行事稳妥的。见姑娘神色恹恹,生怕惹她伤怀,于是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珍贵瓷器一般地伺候着;倒是省却她一睁眼就要揣摩原主性情的烦恼了。    任凭谁家姑娘,在新婚之夜独守空房,无论其中有何缘故,都没有不许人委屈的道理。即使这家小姐真是个心大到没边的奇葩,到此时仍言笑如常,怕也会被人视作强颜欢笑。    她的睡眠时间算来不足三小时,虽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精神也说不上太好。落在忠心耿耿的丫头眼中,怜惜姑娘憔悴,更不敢失言,开口必先斟酌再三,话也就少了许多。    谢微大抵猜得出她们心中的想法,但婢女们却再想不到,她们姑娘端坐在妆台前,心中在想着:这铜镜打磨得很是精致,但到底与玻璃镜子不同,古代若有黄脸婆的嘲讽,焉知不是铜镜的锅?    无论心中转过多少念头,面上却未显露分毫。自古道言多必失,谢微更是打定了主意少说少动。瞧着她沉默寡言、百无聊赖的样子,穿翠绿衫子的婢女上前两步,侍立在她身侧,踌躇着问道:    “姑娘可是想看书了?”    谢微抬眸看了她一眼,心中一动:若是个爱读书的,不用装文盲那太好了,行事也方便许多。    到目前为止提供了最明确且有用信息的翠衫丫鬟,像是在这一眼里得到了鼓励,忙道:“箱奁都还未归置,若是姑娘这会儿有想看的书,让婢子去寻来可好?”    这丫头看来也是识文断字的,谢微记得醒来时就听见她与另一个丫头的说话声,后来听闻她唤那位沉稳些的丫鬟作“蕙姐姐”,而那蕙姐姐则唤她与另一位丫头“子衿”与“静姝”。    正为谢微梳头的那丫鬟身着粉衫,温婉可人,未语先笑,想是静姝了。    这两个名字一听就知是从诗经上搬来的,取自《国风》中的爱情诗,只是先前猜不出是谁起的。寻常的大户人家,会给丫鬟起这样的名字?红楼梦中贾宝玉拟的袭人二字,都被批刁钻古怪;现在知道她们姑娘是个读书的,若真是她的手笔,这倒让人忍不住好奇起先前那位小姐的性情来。    “书就由你归置吧,如家中一般就好,”谢微话音微顿,又道:“也不急于一时,先将嫁妆单子取来。”    若要在此地安身立命,自然是要先清点一下财产,了解目前的财务状况。    然她话语淡淡,听不出几分对此事的兴趣来。    这屋里的丫鬟,蕙丫头年长几岁,凡事也不冒头,却是个沉稳拿主意的,只是但凡姑娘喜好都要私下问过子衿与静姝。谢微推度,那两个小丫头可能是自小跟着小姐的,而蕙丫头像是长辈赐下的。    她摸不准一应事宜分别由谁掌管,吩咐的时候也就不曾转身,端坐妆台前,目光似落在镜中的妆容上,却仍有几分神思不属的恍惚。    子衿一怔,立时应了。在家中时,夫人拿嫁妆单子过来同看,姑娘却兴趣寥寥;此时说是要看,依然神情恹恹,也无几分兴致。或许也只是随口一说,或是想借清点嫁妆来打发时间,解个闷儿的,于是悄悄向另两人使了个眼色。    此时梳妆已成,三人一起退下,不一会儿就捧了五六个沉甸甸的妆奁过来。子衿从一个描金奁具里取出嫁妆单子,谢微验看一项,她就念一项。    头一个是个红木匣子,里头放着一叠银票,取出观之,最上面一张是一千两的面额。    谢微的目光微顿,心想:怕不是穿越到架空的时代了吧。    一千两的银票,一共五十张。    虽听闻古时讲究出嫁十里红妆的排场,但一般的殷实人家放上几百两压箱底的银子已不算少了。谢微的脑海中极自然地掠过了两个念头。    其一,这位姑娘家中很有钱,很有钱,很有钱。    其二,这位姑娘的父母想是很疼爱她,至少在银钱上毫不吝惜。    若是以历史记载的正经朝代来估算,古代金银比价长时间维持在一比十以下,按现代金价折算,这一匣子的价值约莫相当于存款账户上有八个零。    她都这么有钱了,可是已经嫁人了!    许是数钱的感觉太美好,以至入暮后,官人归家来,灯下与她闲聊,温言问她在家有何喜好,她闻言抬眸一笑,弯弯的眉眼,闪耀着快乐的细碎光芒,令得入眼的秀丽风致生动无比。    “数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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