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垠皱了皱鼻子,抖掉了粘在鼻尖的小绒毛,翻个身继续眯着。  自那日他莽莽撞撞冲进青丘算起,已是三日过去了,本该早就降下的罪却迟迟没个定数。  寰垠是个心大的,他没吃过什么苦没受过什么罪,心里觉得世上最最凄惨的事也莫过于被父亲吊起来抽一顿狠的,他又自小就皮,从前他父亲还在女床时,三天一回轻的,五天一次狠的都算是个固定节目了。  如今身上背着这样大的罪名他倒也真睡得着,阿泽噙着一口茶看着寰垠傻乎乎的小脸笑了笑,嘴角的茶水在阳光下将它的脸也衬得亮晶晶的。    小拾换了身银灰的纱衣,层层叠叠地像是山间纯澈的温泉氤氲出的薄烟将她曼妙的好身材裹得玲珑有致。  她拎着两壶酒歪歪斜斜地想跨过阿泽的腿,一个没站稳,生生扑在阿泽的怀里,阿泽“哎哟”一声接住她,一只手没忘了垫在她额头和山石中间。  “当心。”  小拾就势环住阿泽的脖颈儿,将酒壶往桌上一甩,回手又抱得紧了些,还顺带将脸在阿泽脖上蹭了蹭。  “阿泽……”  “嗯……阿泽在。”阿泽柔声回道,一面环住她的腰怕她滑下去,一面腾出一只手不停地顺她的长发。她没有带钗环,仅用一根发带将头发拢了拢,被她一摔一蹭早已不知散到哪里去了。    小拾心里不痛快,并且她也并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难受。  每十年的这个时候,小拾都会抱着酒坛子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也是阿泽那么匆忙地想赶到青丘来的原因,小拾不知道自己为何不痛快,阿泽却知道。    “阿泽啊,阿泽什么都知道,”小拾埋在阿泽肩上喃喃道,“嗤——它只是不能说。老实讲我都不知道认识你这千万年了,我涂山余一到底算不算你阿泽的朋友。”  阿泽捋着她的头发,在阳光底下反着银白的光,像粼粼的泉水上铺了一层细碎的水玉。阿泽轻生安慰她:“小拾是阿泽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最最喜欢的一个。不要想太多,熬过这两天小拾就又是那个最好看最可爱最伶牙俐齿最天不怕地不怕的狐祖了。”  “呵。阿泽只有这个时候嘴是最甜的。是,我是天下最好看的一只狐狸,还是四兽头一个成功返祖回来并且安稳长大的——所以才要遭这样的罪吗?阿泽,我是惹了什么诅咒才使我每十年此时都不得安宁?凭什么!”  “狐祖?”寰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小细胳膊撑着上半身呆呆地看着跟平时不太一样的狐狸王,怯怯地解释,“阿泽……我不是故意的……我渴……”  阿泽冲他摇摇头,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茶碗,小声提醒他“轻些”。  “这才不是诅咒,小拾不要害怕,也不要厌恶。小拾现在正体会着的感觉叫伤心,一般人哪能伤得到你。别说是你,平素无关的,谁又能伤着谁呢?必得是你愿意了了,伤才能碰得到这,”阿泽伸出一只手按在小拾的心口,“你愿意是为着你的欢喜,小拾,你要记着,此前你是欢喜的。”    寰垠踮着足尖将桌上的东西抱了个满怀逃也似的跑了,他都要哭出来了,小爷并不想看到别人的秘密啊!这可是返祖!小爷我现在自身都难保,万一到时候他们给我用了刑我可能会兜不住啊……    阿泽看着寰垠怂兮兮的小模样,有点好笑,他现在还不知道他爹娘已经回来了,还想着会被用刑呢……  “可爱吧?呵,这种五千多岁的小屁孩,一举一动都将自己心中所想表达得淋漓尽致的,又傻又可爱。”  小拾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个姿势,半靠在阿泽的怀里,跟阿泽一起看着寰垠哆哆嗦嗦地惦着小脚掌自以为小声地碎碎念着往山石后面走。    谁说不是呢,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上回阿泽见他时他也才……阿泽突然愣愣地看着怀里的银发少女,小拾刚刚说什么?寰垠几岁了?    小拾感受到它的僵硬,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却被阿泽的表情吓了一跳:“阿泽?”  阿泽笑了一下:“涂山,你刚刚说寰垠,他几岁了?”  阿泽很少叫她“涂山”,每一回这么叫她都是要出天大的乱子,上一回这么叫她还是在杻阳山。  小拾看着阿泽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和恐惧也笑了:“白泽,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缺了记忆吗?”    清晨里,雾气渐渐由浓变淡,有阳光透过结界折射进青丘上空,又被薄雾团一团攒一攒,化作柔柔软软的金色的纤细光线,笼在英水旁慵懒的两个人上——那是已经好了的小拾和满不在乎身上背着罪名的寰垠小王子。    离他俩不远的地方,阿泽坐在一片碎石上,单手捧一条长卷,右手随着自己的碎碎念一边在卷上快速的写着什么。    “赤鱬,状如鱼而人面,音如鸳鸯,食之不疥,居英水;  “英水,出青丘,南流注入即翼之泽;    ……”    鸢捷来到青丘办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一瞬时觉着整个青丘都有些不对劲了。    “鸢鸢你不要怕,阿泽犯病呢。”小拾撑着上半身招呼她,“你先坐。山神,把我前两天刚挖出来的冬尽头拿出来叫鸢鸢尝尝。”    山神依旧是一脸憨厚地答应了。    阿泽犯病?鸢捷连呼气都是小心翼翼的,印象里可爱活泼的小狐狸王一副老成的样子叫自己“鸢鸢”其实也挺惊悚的……确定犯病的只有阿泽一个?    山神用鸟爪提溜着两壶酒,又拿了一片梧桐叶形状的木杯放在鸢捷面前的石桌上,把酒给她倒满:“大将军请。”    鸢捷拱手:“多谢好意,只是鸢捷公务在身,实在不便饮酒。”    “冬尽头”是酒啊,她还道是茶。    “她是来找寰垠的。”阿泽乜了眼突然紧张的小王子,“不必怕,你爹爹阿娘都回来了,放心,最多就是关你几百年的禁闭,在女床山。”    鸢捷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话都叫人抢完了,这旨到底还宣是不宣了?    小拾狂笑出来:“鸢鸢,你这会儿可别同它一般见识,它正在极力证明自己的天赋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鸢捷将天帝的旨意迅速地念了一遍,大抵跟阿泽说的差不多,然后将锦帛往寰垠怀里一扔,告了句饶,一个翻身出了青丘地界。    真是个令人头秃的任务,她宁愿去镇压最近风头很盛搞事很多的蛊雕!说起来,凤皇姐姐去了五天,合在人间就是五年了,竟然还没回来,奇怪,啊……好想去帮忙。    寰垠抱着怀里掺着金丝的白绢,笑得见牙不见眼:“阿泽阿泽,我爹爹娘亲回来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叫我不要着急的呀?”    阿泽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是啊是啊,我早就知道了。你快去收拾东西,我跟你一起回女床。”    “啊!真的吗?太好啦!”寰垠原地蹦哒了好几圈,“有阿泽陪着,我爹爹就不会揍我咯!哈哈哈哈!阿泽你等着,我这就收拾去!”    山神在他后面跟着,看他蹦蹦跳跳地跑进屋里去。    “你要去女床?”小拾坐直了身子,“南山你才走了个头,你忘了你要做什么了?”    “没有呀,其实我来这边逛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顺便找你们说说话。我要记下的东西,那是遍及千山万水大荒内外,又不是走到了就能知道的,是全在我脑子里的。”阿泽摇头晃脑地得瑟,“我坐着这里,一天就能记下南山这里所有的山水走势鸟兽鱼虫,那还有什么意思。”    “嗯,那为什么是女床?你不是想找人说说话吗?凤儿不在家,但她隔壁的虎蛟也是与你老交情的了,还有南禺山的鵷雏……”    “不是你说的我失忆那天寰垠他爹娘在嘛。”    “哦,是。”小拾抱着怀笑嘲笑她,“喝醉酒倒在灵山莲花池里被池水洗了五百年记忆,大荒内外独你一份了。”    “你非要再强调一遍吗?”    “要不是你走的急我还准备把这个事刻在青丘的进山路上让所有人瞻仰一下阿泽大人的事迹呢。”    远处颠颠跑来的寰垠结束了她俩之间无聊的对话,他欢快地扯起阿泽的手:“阿泽阿泽,走吧我收拾好啦。”    “嗯好,你先去山下等我,我跟小拾还有两句话说。”    “嗯嗯好。那你可要快点。”    山神乐呵呵地帮他提着包袱,向阿泽行了个礼,跟在寰垠后面下了山。    等他们的身影转出结界,小拾才问她:“你还要跟我说什么?”    阿泽神情有些犹豫:“你功力究竟恢复了几层?我是说狐祖瑕,不是涂山余一。”    “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大约六层以上,不到七层——我遇着了瓶颈,怎么都破不开,不过也够用了。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不到七层,那你能使得动这个吗?”阿泽从袖中抛出一只玉匣,小拾接过后还未打开已经红了眼眶。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阿泽:“你把无尘给我找回来了?”    “是啊,不打来看看吗?”    “看什么?本就是我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小拾将玉匣小心翼翼地收进锦囊,神色复杂道,“究竟你心里藏的是个什么事?竟然要逼得你把无尘都给我寻回来?你是怕我应对不了?还是怕我们神界应对不了?”    “寻回无尘不光是为了……你都说了本就是你的东西,我也就是顺手物归原主罢了。”阿泽被她看得特别不自在。    “呵,这么说确实是会有这么件事?”    “你……”阿泽语塞,被她绕进去了,“行吧,你好好的,小心你心口疼的毛病,没事少喝点酒。”    “我省得,不用你神神秘秘地来教育我,要走快走!啰嗦。”狐狸少女真是变脸比变天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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