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晋茶终于看见不伦不类地抱着个医药箱走近房间的狄惠时,她就知道吴三那边情况应该是好转了。    果然,狄惠一照面就说道:“一个两个的不让人省心,他死不了,估摸着再有两个时辰就能醒过来。我看看,哎!你这腿这么严重怎么拖到现在?”    晋茶倚在榻上有气无力:“我早就让下人叫人了,但你和张兄都不过来,我有什么办法?”    “下人?”狄惠没好气地一屁股坐在她床沿:“要不是你家六爷亲自知会了我一声,你死在屋里我都不会知道……不是,我说你笑什么?春天这么快就到了?”    晋茶:“少废话,快点治,你是要看我流血而亡?”    嘴上说得硬,狄惠轻轻一碰,她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狄惠皱眉:“你这段时间就不要下地行走了。”    晋茶:“你明知不可能。”    狄惠:“这可不是开玩笑!你骨头没事,但伤了经脉,若不好好调养,以后是会跛脚的!本来长得就那么回事,再残废,别说是六爷,就是路边卖炊饼的小六子都看不上你。”    晋茶:“……不用说的那么生动!我自有办法,你尽管治就是了。”    狄惠叹了口气,拿出条干净的布巾让她咬着,又嘱咐人端了盆热水进来:“你就是操心的命。行了,咬着吧,有个一刻钟也就完事了。”    她点头,咬紧牙关挺着……其实倒也没有那么痛,在江湖飘荡那会儿,上天入地得瞎折腾,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各种毒粉□□也都尝了个差不多——也不知那天是怎么了,张昌宗一来,她就觉得怎么都挺不住了。    真是要命。    “嗯!”她额上冷汗滑落,神色却还非常镇定,看狄惠手法利落,心知若是静养肯定留不下什么毛病,但是……这显然不是养病的时候。    狄惠手上不停,嘴里念念叨叨:“你是肯定不能老实的了,但是从此做个残废,好像也太惨了些。”    是啊,她咬着布巾恨恨地想:她还要睡张昌宗呢,腿不利索可不方便。    最后一层也包扎完,狄惠看着门口眼睛一亮。    正探头探脑的小小鹿:“?”    晋茶脱力地倒回被子堆里,吐出布巾,感觉牙根都酸了:“你打算再抓一只来让我一脚踩一个?”    狄惠:“你伤的是腿还是脑子?不是还有只大的么!”    晋茶:“喂!就算你我只有当姐妹的命,也不要这么刻薄好吧!”    狄惠噼里啪啦把工具往药箱里一丢,起身道:“嗯,你总算见识到我的真面目了,‘姐姐’这就给你找坐骑去。”    晋茶:“……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狄惠回身,了然道:“你不就是想问那块药玉么,吴风认出不是同一块,但什么都没说。他儿子等着救命呢,他一时半会儿根本没心思想别的。”    晋茶:“张昌宗呢?他去了哪里?”    狄惠打趣:“这么关心?”    晋茶叹了口气,狄惠看她似乎真有正事,也就不再逗她了:“早些时候来了位贵客,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晋茶:“显殿下。”    狄惠:“……你猜的慢些不行么?”    她心里觉得好笑,李显虽早就到了,但此次应该才是正大光明地现身,因此狄惠张说等人都觉得他是才来。    狄惠:“六爷刚跟我说了一句来看看你,就跟着出门去迎接殿下鹤驾,这会儿已经被显殿下叫走,询问陛下圣安。”    晋茶:“他自己来的?”    狄惠:“不然还能有谁?韦娘娘?她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可能跟着来这里?”    晋茶:“那显殿下就没解释一句为什么要赶着这个时间来吴家么?”    狄惠:“这我还真问了,泉州一地的官员无能,因此赋税都是跟雍州一起走的,殿下每月都会来一次查看政务,因为官衙简陋,来了都是住在吴家,这事儿在泉州人尽皆知,挑不出毛病的。”    晋茶唇角一勾:“谁说我要挑毛病?我敬奉殿下还来不及呢。”    狄惠撇了撇嘴,说都懒得说,打着哈欠道:“还有没有话要问,没有我就要走了,你们轮流作死,弄得我这么长时间没睡……”    晋茶:“你不是要给我找鹿么?”    小鹿蹦上她的床榻,缩起蹄子窝在她身上,一人一鹿同时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他。    狄惠败了。    “这就去……”    ………………………………………………………………………………    青年人一身黑衣,额上勒着浅紫色的发带,大抵因为歇息不好,神色有些倦怠,但他浑身上下依然透着一种习武之人的挺拔气质,更有读书人的儒雅,叫人一看,就是个标准的贵公子。    此刻他正有些不解地看着对面满眼警惕的女人:“吴姑娘为何这样看我?”    “我名笙娘。”    他从善如流:“笙姑娘,我人就在吴家,不会伤害令弟的。药玉已经用上,为何还是对我多加提防?”    笙娘笑了起来:“谁看着你了?张公子若是累了,自去休息就是了。”    张说苦笑了一下,还没等说话,后面就传来一声喝:“不行!”    吴风跟李显见过礼,已经回转了,先是大步走到吴三床边,发现他虽然没醒,但状态还好,于是又充满威胁意味地看了一眼张说。    张说:“吴世叔,为何不准我休息?”    吴风理所当然地说道:“若是我儿有个好歹,我就在这里杀了你陪葬。”    张说不愿再与他争辩这事的合理性,于是沉默着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倒是笙娘,自打吴风进来,就仿佛有了靠山一般,放下了满身的警惕,又成了柔软的,充满风情的小女人:“有没有人说过你和张六爷长得很像?巧了,你们都姓张,不会是同宗吧!”    吴风冷笑了一声。    张说皱眉道:“不是。我出身襄州张氏,六爷却是京中一系,若有亲缘,也是多少代以前的事了,与我并无干系。”    笙娘却似乎对这事很感兴趣:“听说六爷还有个哥哥,说是才能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很少有人见过,似乎还精通炼丹术,练出的回春丹可令女子驻颜,连陛下都很感兴趣呢!”    张说:“驻颜?”    笙娘点头笑道:“不过我也都是道听途说,说着玩玩罢了,做不得真。”    张说:“可能是我猜错了,不过……‘春山’不也是驻颜的方子么?”    笙娘的眼神凌厉了一下,却发现本该最关注此事的吴风竟没有丝毫怒意,反而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张说一眼。    气氛古怪,连空气都仿佛因为紧张而粘稠了起来。    少女清亮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似乎是在和外面守着的人解释什么,嘀咕几句之后,他们都听见了“哒哒哒”的声音。    吴风的表情怔松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起身,就看见在泉州少有的温煦日光之下,一个流云广袖的少女侧着身子骑在一只鹿上,那鹿轻松地驮着她,威严美丽的角上还挂着一只小篮子,衬着少女甜美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动人。    来者正是晋茶,屋中另外两人都朝她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唯有吴风,像是透过她看见了别的什么人,神色大恸。    她在心中一声叹息。    面上却微笑道:“吴老爷子,我来看看小公子如何了。我与他是旧友,这事您知道的。”    吴风缓了缓神色,淡淡地说道:“去吧。”    竟是几天以来少见的柔和语气。    正要扶着鹿茸的角艰难地下来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吴风轻轻托了一下她的手肘,就像担心她站不稳似的,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妥,又很快地松开了。    晋茶不解地看着他。    吴风:“去城外乱转了?”    晋茶点头:“最近出了太多事,想去外面散散心,却不小心踩到了,老爷子别担心。”    “姐……”床帐里传来一声轻得几乎要听不见的呼唤,笙歌的眼泪一瞬间就掉下来了,一步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阿闻,姐姐在。”    吴风也赶了过去,稳了稳心神:“你现在觉得如何?”    吴善柔却仿佛并不能说出太多的话,笙歌扣住他的脉摇头道:“不,不稳定,我这就去叫那姓狄的过来!”    张说也想上前探看,却被吴风一手拦下了。    吴三费力地睁开眼,在屋中几人身上看了一遍,神情变换,最后几不可查地朝晋茶动了动手指。    晋茶立马走上前,会意地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另外两人都在身后,看不见他们的动作。    吴三在她手心里写了一个字,她在辨别出来的一瞬间,心神大震,若是这样,当真是所有事情都有了完美的解释,但……但这可是地动山摇的大事,对朝廷,对天子,对天下大势,对……吴家,都将是一场巨大的风波。    一旦坐实,又不知有多少人要为此流血卖命。    他死死地握住了她的几根手指,神色是打从相识起就少有的坚定。    她一瞬间就明白了——天下如何,他未必在意;    但他想为他的哥哥们做点事,不让他们死后无名。    那个字是——    “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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