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绳子耳,以系夫妇之足,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君之脚已系于彼矣,他求何益。”——《续玄怪录定婚店》    要说这缘分,也是老天爷作弄。佟柳原以为自己这一生顶了天了,也就是靠着一肚子的书和一把嗓子在北平的书茶馆立住脚,再往大里想想,去福海居说他两个月,也算是在说书的里扬名立万了。再往远里想想,置办下几亩田几间屋子,娶个同行里师兄弟谁家的姐姐妹妹,也算是有个归落,一日三餐,生儿养女。免得最后落到草席一卷,乱葬堆里一埋,连个哭坟的人都没有。  谁能想到,他居然娶了一个金家的姑娘呢。  可着四九城里打听去,前朝遗老里面属金家的爷们儿最会玩儿。金家的管弦除了国丧家丧歇过一口气,什么时候也没闲过。不止爷们儿玩得精,女眷们也是各个都是行家,丫头都能哼戏词儿。什么昆京评戏大鼓杂耍相声说书,哪个有名儿的角儿没在金家唱过?  因为这,金家的老太太做七十大寿,金大公子请了京城里鼎鼎有名有的京剧名角儿名筱月秋筱老板,专给老太太和女眷们连唱三天堂会,也是为了显得出自己不但懂得听并且人面广的意思。  金三公子为了出奇制胜,避了锋芒,别出心裁请了说书的先生在家里连说三个下午的《包公案》。洵贝勒府的诚二爷给他推荐的人选,“这个小佟先生书说得好还在其次,那么一个干净劲儿的小伙子腼腆往那儿一站,老太太们有个不爱的?包你们老太太忘了什么玉堂春。”  诚二爷从自己家老太太这儿总结的经验果然很准,金老太太对这个小佟先生果然也是爱得很。第一天听完了包龙图铡贪官,还专门叫了佟柳近到罗汉塌前,很慈爱地问他:“这小先生今年多大了?家是哪里的?兄弟几个?”  佟柳很恭谨地答说:“今年二十三了,天津人,从小跟着师父长大,有一个师兄。”  金老太太看着他说书的时候神采飞扬,下来了反而这样腼腆,不免更喜欢了几分。问他:“都能说什么书?”  佟柳很恭谨地说:“现在还是说小段儿,包公案、聊斋说的多一些。”  老太太问他:“你们这从小儿就跟着师父,可想不想爹妈呢?”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坐在她身旁孙女儿的手。  佟柳听问这个,低下头说:“爹妈去得早,我六七岁上就跟着师父学艺。”  金老太太听他说完,不禁叹息,直说,“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是这样一个命,可不是说的子欲养而亲不待,可见老天爷没长眼睛,偏偏是这好孩子爹娘去得早。”  金三公子正在堂内给各位长辈倒酒,听言巴结到祖母面前,说:“祖母,那孙儿可就不能太孝顺了。”  金老太太说道:“胡说!等我告诉你老子,看不揭了你的皮!”  金三公子回头冲着满屋子的兄弟和妹妹们笑道:“甭说我,你们也得少孝顺点,这样才保着祖母长命百岁呢!”  金老太太又气又笑,伸手去捏三公子的面皮,要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猴儿装扮成了她的孙子。满堂的人大多跟着快活地笑了起来,夸老太太心慈,夸三爷孝心虔。佟柳没陪着笑,他不说话,抬头认真看了一下这些人,满屋子的花团锦簇,一堂的热热闹闹,正是书里说的“玉堂金马之地,钟鸣鼎食之家”,只是这些人的脸好像都模模糊糊的,隐藏在亮闪闪的锦缎珠玉里,酒香花香里。  他看到这屋子里只有一个小姑娘没有笑,她穿了一身蓝色的绸子旗袍,蓝得像七八月里的晴天。她就坐在罗汉塌上老太太旁边,也不说话,也不笑,用手摸着辫梢上的珠玉穗子,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许是她太安静了,金老太太转头问她:“景儿你听今儿说这出书,说得新鲜不新鲜?你说你三哥找得好不好?你说好,祖母就赏他。”  金老三说:“哟老太太,毓景一天不是家里就是学校,有数儿的几个地方转悠。再说人家小佟先生这可是新改编的书,刚挂出来说,那故事全是新的!毓景都听入迷了! 是吧毓景?”  老太太说:“我问景儿呢,你别跟着搀和,这一天就见着你能耐!景儿你说,这书说得好不好?”  佟柳看见蓝衣服的小姑娘认认真真地点头,连耳朵上的三对红宝石的耳坠子都好像认认真真地点了两下。老太太就笑了:“我就看你刚才笑了好几回。这个月板着个小脸儿可是到了头了。以后再有什么不高兴的跟祖母说,祖母给你做主,千万不能再拿自己不吃饭赌气了。小三儿,你这个说书的找得好,回头你多得给人小佟先生赏钱。”  老太太笑了就是好,金三公子连回答的声音都更响亮了些:“祖母心最慈悲了,最体谅人。”  第二天佟柳再来说书,屋子里的人就明显的多了起来,不独奶奶姑娘们,什么丫鬟婆子小媳妇子,挨挨喳喳的站了一屋子。他却老是忍不住看她。她今天穿了一身红色的衫裙,梳了两条辫子,辫梢上照样系着珠玉宝石,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的听,不怎么跟旁边的人说话,笑的时候是真笑,紧张的时候还会拉着老太太的手,瞪大了眼睛,每次醒木一拍,那种不舍的神气,总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佟柳想,原来故事里说的是真的,真有人眼睛会说话。  到了第三天上,金三公子在老太太面前出完了风头,除了书钱还特意封了个大红封:“小佟先生说得好,说得真好,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佟柳低头说:“三爷您过誉了,佟柳不敢当。”  金三公子笑说:“不过誉不过誉!我们老太太喜欢就是好!回头家里再有堂会,你还得来,我们老太太可是轻易不夸人,得她一句好可是真难得。”  佟柳没把这些认真放在心上。从金府回去,日子就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说书,跟着师父学说书。  佟柳的师父红了快有二十年,京津沪上都走过一圈儿,是自己能写大套本子攒活儿使道□□儿不使墨刻的名先生。佟柳六七岁上跟着师父,师傅师娘把他带大,这情份可真是师如父母了。师父脾气好,不大打徒弟,没有抽大烟喝酒赌钱的嗜好,可对徒弟要求的也严格,人家虽然说书的虽然是下九流,可说书先生有这先生两个字,就不能被问住。听书的询客问了答不上?那不得磕出去卷铺盖走人?佟柳自小跟着师父在书馆泡大,学了一肚子的掌故,虽然没正经进学,倒比有些念老了书的呆秀才还强些。十七岁上师父放他开始正式说些前面热场子的小段儿,也没出过什么大纰漏,只是面嫩,师父还是不敢让他说正书。倒是也清闲,人没那么多。常来的几个听书的都混了个脸熟儿,有时候上面说一句,下面跟着说一句,有时候师父没来,还干脆让他唱一段儿。  佟柳说书说得好,唱也唱得好,虽然这唱只是跟同一个大杂院唱大鼓书唱曲儿的大莲姐学的。他学什么都认真,正经也是下过功夫。大莲姐老夸他祖师爷赏饭吃,不要钱也愿意教他。  说是大莲姐,其实比佟柳还小呢,只是小小年纪已经挑着一家的口粮,除了她爹,都叫她一声大莲姐。整扣着日子算,今年也才十七岁。  师哥老笑话他,说小六儿仗着一张脸,到处混饭吃,“怎么没见大莲姐教我唱曲儿呀?”,佟柳一害羞就结巴,磕磕绊绊的的解释:“师哥你别闹,人家是女孩儿,你这么乱说不好。”  大莲姐打小儿出来卖唱,倒是比佟柳还泼辣:“赵一然,你就欺负师弟逞能耐,多早晚儿你能说正地了你再来姑奶奶面前嚼舌头。”  其实赵一然要是换个次一等的茶馆自立门户,早就能说正地了。    最近世道还算太平,佟柳心里也踏实一点,他是吃过苦的人,颠沛流离的日子也没少过。天下兴亡百姓甜苦,天下一乱,他们立马就要扎脖儿饿着。什么张王赵李刘孙杨的大帅,也都得打听着,免得哪个段子说得不对,人家还以为故意影射呢。头两年还听说前阵子还有个说书的因为映射大帅的姨太太跟着唱戏的私奔了,直接就被毙了。师父说,他们就是吃一口茶饭,谁也惹不起,谁也得罪不得,说完了书,一句不许多说,一步不许多走。师兄弟俩挺大的人了,师娘还给算着门禁呢,到了时辰点儿不回来,师兄弟一块儿跪着打通堂,就怕孩子学坏了。  佟柳挺知足,师父师娘都是好人,一辈子没孩子,拿他们当亲儿子待。师兄虽然爱逗他,但是也照应他爱护他,日子穷,可不苦。  他们租住的大杂院儿里住的都是穷人,唱评戏的,唱京剧的,唱昆曲的,说相声的,变戏法儿的,唱大鼓书的,玩杂耍的,似师父这样不愁冻饿的已是难得。大多拖家带口,大人带着一串儿孩子,赚得钱只顾得糊口,一年不敢病一天。要是爹娘里再有一个爱赌的,或是染上了抽大烟白面儿,那日子就别细问了。  日子别细想,只管过下去就是了。    八月的天儿,是越来越热,知了们鼓足了力气的叫,好像过一天算一天似的。师娘每天买一个西瓜,在井水里镇好了,等他们爷仨儿回来吃。苦夏天吃不下东西,为了让他们多吃一口,午饭也是芝麻酱凉面、炸酱面、蒸茄子、丝瓜汆儿、拌菠菜、扁豆丝焖面、糊塌子、素饺子、烙饼摊鸡蛋这些换着来。师娘一做饭,院子里的小孩儿就围着她转。  夏天说书得有几件好大褂儿,说一场下来浑身是汗,就得换一件长衫。说书看着容易,好像就是坐在那里说说话,其实能把故事说明白,节奏掌握好,扣子埋得漂亮,引着观众去听,就很难了,还要刻画人物,塑造情景气氛,更要借事儿说理儿,叫人不单是听故事,还有那么点感悟。这场书说下来真正是举重若轻,这重究竟有多重呢?可能只有说书的人自己知道。  早年间说书的也是“高台教化”。  最近书馆儿里听书的多了几个学生,说是专门来听师父的三国。学生们来得早,看台上说书的小先生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觉得很新奇。可能看他年纪小,还敢大胆提问,问的尽是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师父的书说得文明,这个书馆儿也挂着能接待坤客的牌子,两三天后还来了几个女学生。  女学生们一看见佟柳就叽叽喳喳的耳语,莫名其妙的脸红。他看着女学生的蓝旗袍,觉得有点眼熟,特别像一个谁。  第二天佟柳在桌后坐好,一抬眼,他觉得自己眼花了,不然,怎么能就真的看见了那个谁呢?  再一细看,他有点坐不住了。    金毓景坐在书茶馆的板凳上,举着一块杨村糕干,面前是一碗茉莉花茶。她有点好奇的看着周围的人。听书不算什么,旗人都好听书,小时候父亲带着她去书馆儿里听过书不说,就单她们家里还养着两个女先生,专门给老太太说,给奶奶姑娘们说。  祖母告诉她,当年祖父说,说书的是雍正爷御准教化世人的先生,多听书有好处。可家里的书听来听去都是一个套子,说来说去总是男子如何忠君爱国,女子如何贞烈贤德。等外出上学,更觉得家里说书的故事太陈腐,左来右去不过是书生小姐后花园,落难才子中状元,才子佳人大团圆,好像一个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嫁人,别管过程多么不好,只要最后得了高官厚禄,夫妻团圆,这一生也就圆满了。  毓景在燕北大学念书,总觉得这世界和她小时候大人给她讲的世道不一样,难道女人真的最重要的就是嫁人吗?学问再好,也要回去相夫教子?她给小姑母说了这疑惑,小姑母说她们都是好日子过多了烧得慌,才老想这有的没的,“我们那时候,就是家里你祖父请的老先生教着识几个字儿,能管账能看帖子就算了,哪儿能像你们一样出去念书哇,这大清朝完了,日子一天比一天没章法,倒把你们这群丫头成全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被你祖母压在屋里绣嫁妆了,那要绣的东西海了去了,光散人的荷包,就预备了三百个!”  毓景想到这儿,不由得在心里哼了一下。小姑母的手艺她是知道的,绣个叶子不分阴阳,做个荷包不分上下,那三百个荷包分明是祖母发出去到外面的绣庄叫专门的绣娘做的,谁能指望金家的姑奶奶真绣这三百个荷包?  书馆儿的窗大开着,午后的阳光飘飘摇摇的洒进来。还夹裹着一些过了季的柳条,千丝万缕,随风牵动。说书先生一出来坐下,她不禁瞪大了眼睛,和周围的女同学一样,腾得一下脸红了。  佟柳拼命地不去看金毓景,越是不看,越是想看,越是想看,越是紧张,可也是奇怪,又不是第一次看见到大姑娘,紧张个什么劲儿?  毓景却正相反,她的眼睛好像有自己的主意,离不开佟柳。她知道他叫佟柳,知道他父母双亡跟着师父长大,知道他很会说故事,还知道,他长得真好看。  好容易说完了这个钟点儿,佟柳擦了擦汗,起身去了后台。看见学生们给茶房塞了点小钱混了进来,一群人叽叽喳喳的围住了他,什么都问,他又窘迫又慌张,头一次上台说书也没这么不自在。他想,要是师哥在这儿就好了,师哥肯定把话说得漂漂亮亮的。一抬头看见了金毓景也站在那儿,他又想,师哥没在也挺好的。  毓景跟着同学们混进后台,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见佟柳被同学们团团围住,汗都要下来了。不知怎么,她忍不住低头抿嘴笑了一下。  佟柳看着她,不知怎么也笑了一下,女学生们也笑了起来,叽叽喳喳地不知道说什么,你推我我推你地说笑。    就这么厮混了半个多月,书馆掌柜的都知道有一群学生是专门来捧佟柳的,还总进后台,不过学生们肯花钱,不找事儿,好答对,是难得的好茶客,连卖落花生的都喜欢他们,掌柜的也就不闻不问。单跟师父提了两句,无外乎小先生要红了之类的。  师父眯了眼,跟佟柳说:“小六出息了,还有人专门来捧你了。”  佟柳闹了个红脸:“说是燕北大学的学生,来搞民俗文学调查的,师父说的时候也在下面听着的,他们说,师父说得更好,只是看起来严肃了些,不敢跟师父搭话。”  师父叹了口气:“你多和学生们聊聊也是好事儿,也知道知道外面天地多大。只是说话万要当心,咱们门儿里的规矩你是懂的。也不要得罪人。”  佟柳应了是,心想,是啊,毕竟不是一路人。  他心里挺明白的,大学生们和他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学生们每天关心的都是文化,国家,世界,这天大地大什么都要关心,可他佟柳先要关心的是自己的饭碗。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赚钱,由着师父给他说个谁家的姑娘当媳妇,然后好好过日子。学生们说的那些,和他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毓景这几天睡得不太好,晚上十点钟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到床前,她翻来覆去,觉得枕头好像不是很舒服,被子好像又有点热,反正就是睡不着。  她闭上眼睛,努力想睡着,可脑子里好像总有一个人的影子,烦得她低低地“哎呀”了一声,一把拉高了被子蒙住了头。吓得外屋上夜的丫头小声低问。听她始终不说话,只好当没事儿。  第二天她找陈弗思,问她:“弗思,你们中文系的调研,是今年一年都去那个书馆儿吗?”  陈弗思说:“哪儿啊,后天去完最后一天,就回来案头整理了。这也就是放暑假,开学了以后你还真当我们老师能给那么长时间出去玩儿啊?你们化学系老师肯不肯放?要是肯,我开学就打申请转系。”  毓景咬着嘴唇,皱眉低头,陈弗思问她:“你这是听上瘾了?你们家不是总有堂会吗,请小佟先生上你们家说去呀,你祖母那样疼你,你还能想听什么点什么。”  毓景摇了摇头,那是不一样的。  陈弗思觉得毓景今天有点怪,一开始她拉着毓景去听说书的时候,是她觉得说书先生说得有意思,毓景并没有那么感兴趣,怎么去了这几天反倒比她更上心了呢。  正想着,就听毓景慢慢儿地说:“既然这样,那么后天,我请几位常去的同学一起吃个饭,也算是谢谢大家这几天带我听书。”  第二天的时候,陈弗思就跟同学们说:“明天最后一天调研,调研结束金毓景要请客,大家说说去哪儿吃好?”  就有男同学笑道:“难得化学系居然有人对我们中文这‘不实用的科学’感兴趣,每次调研你都来,应该我们请你才是,怎么好意思让你请我们呢?”  陈弗思开玩笑说:“哎,咱们中文系这么多才子才女们,合着小佟先生熏陶了她这么多天,她请一顿谢师宴难道不是应当应分的么?就当是给咱们的学费了呀。”  男同学们就坡下驴,嚷嚷:“那小佟先生也是必去的!小佟先生务必赏光!”  毓景一听提到佟柳的名字,低下头,左手不自觉地摸着辫梢上的珍珠穗子。女同学们一听这提议,个个赞同,人人满意。佟柳看着她,脸发烫,说:“诸位不必客气,我说完了书还要给伺候师父这一场,就不打扰各位的雅兴了。”  学生们哪里肯,正拉扯着,师父师兄走了进来,听说了这个事儿,师父就说佟柳:“你也大方点,人家这么诚心的请你,你就去也无妨,只是别忘了按点儿回来。”  毓景想,他师父真是个好人。  一桌上吃饭的人热热闹闹,为了点锅烧鸡还是点炸八块儿能引经据典地论战,佟柳不说话,偶尔很轻地看一眼毓景,好像春天才来到的东风从刚开的花边经过,看着花儿微微地抖了一下,又很轻很快的吹走了。风和花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谁也做不了谁的主。  九月初,师父在原来的书馆儿说完了两个月的“一转”,带着他们师兄弟换了另一家书茶馆,这家书茶馆就在什刹海边儿上,紧挨着荷花市场。  日子照常地过,夏天走了,要添衣裳了,师娘给他们量尺寸的时候说:“哎呦,小六儿今年没长个儿,可是又瘦了。”  从六岁上,师娘年年给他们做衣裳的时候都会念叨师兄弟俩胖了瘦了,高了矮了,比秤还准,一尺一寸都在她心里。  佟柳笑着跟师娘说:“师娘,我都多大的人了,哪能年年长个儿呢,那还不得窜到天上去啊?”  师娘说:“对喽,小六儿长大啦,师娘该想着给六儿说媳妇儿了,这以后啊,就有媳妇管着了,师娘就能松一口气喽。”  冲佟柳小声说:“师娘看着大莲最近好像和你走得挺近的啊?六儿,你也大了,自己可有什么想法儿没有?你要是有,你就跟师娘说,师娘去跟她娘商量去。”  佟柳一张小脸白了又青:“师娘,我跟大莲姐真没事儿,您别听师哥瞎说。我不想娶媳妇,我孝顺您和师父一辈子,您别不要我。”  师娘有点发愁,看着佟柳说:“六儿是个孝顺孩子,可孩子大了总得娶媳妇啊,你娶了媳妇儿师娘才放心呢,也是成家立业了。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啊?想好了,看上谁了,都跟师娘说。”  佟柳低下了头,半晌低低地应了一声:“哎。”  换了书馆,佟柳把前面的小段儿换成了《聊斋》,都是小故事多,一时间每天就看着仙鬼神狐满茶馆飞,听书的男客们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有一段艳遇,就算不能娶个洞庭湖的龙女,遇见个持家有道的阿纤总不见得是什么难事。女客们好像也见到了书里的秀才书生俊哥哥,一时间人来得越来越多,尤其是女客。  说书也好唱戏也罢,角儿能叫座儿都是本事,这里面女客倒比男客重要些。因为先生若要听,太太不听,可能就先生单独来了。可太太若是要听,多半是把先生一起拉来,那么这就多一个座儿。若是姐妹们互相牵引,那来得人更多。  十月底的一天,他正在说《翩翩》,就见有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掀了帘子,翩翩地走了进来。  佟柳一眼就看见了她,看见她好像瘦了,捡了一个角落的座儿,眼睛里雾蒙蒙的。  他原以为离开了那个茶馆儿,两个人就应该是再无交集了,没想到又再见着了。这后半个小时他克制不住地总往那个角落看,心里想,千山万水地隔着,和咫尺天涯地隔着,原来哪一种都如此恼人。  两个呆瓜这么看了一个中午,佟柳进了后台,从帘子缝儿里看见毓景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很慢地走到了门口,他咬了下嘴唇,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比之前更甚。  第二天他看见毓景又来了,说完了书,他急急忙忙地从后台绕到门口,正好看见毓景在门口,跟罚站似的站在那里。佟柳的心都在嗓子眼儿里了:“姑娘,最近天儿冷,您小心冻着。”就看见毓景慢慢的抬起头,脸红得和他窗沿上搁的柿子一样,眼睛转来转去,很像想说点什么的样子。他就叹了口气,低低地说:“姑娘,天儿越来越冷,这也不是您这样身份的人该来的地方。”话还没说完,就看毓景的大眼睛里全是水汽,扁着嘴,一副要哭不哭地模样儿,就有点说不下去,偏巧这时候,他听到毓景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  这一响坏了,毓景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佟柳吓呆了,赶紧说:“您饿着呢?这个时辰点儿还没吃?我先给您买点什么您进后台垫补一口。”  他领着抽抽搭搭的毓景买了烤白薯和炒栗子,买了一份儿老豆腐,一并带进了后台,把毓景安排坐下,才想起来,金家在前清那也是王府,带着人家的闺女吃这个?就看见毓景一边擦眼泪,一边扒栗子 ,吃得又好看,又灵巧。  毓景坐在后台的板凳上,眼观栗子栗子观嘴,一个一个吃得欢,吃完了栗子,又就着老豆腐吃烤白薯,佟柳看她吃得实在香,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等着,我给你倒碗茶去。”  刚要起身,他觉得自己的袖子角被挂住了,回头一看,毓景嘴里全是栗子说不出来话,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手里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他赶紧说:“你别哭别哭,我给你倒碗茶就回来,我不走远。”  结果毓景就是不放手,他又不敢碰她的手,没办法,只能还坐下,托小伙计给沏一碗双窨茉莉花来。他就坐在那儿看着毓景吃。毓景慢慢吃不动了,也不说话,低下头,抬眼看一眼他,又低头,又抬眼看一眼,扁嘴。佟柳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头都大了:“这地儿真不是您来的地方。”看见毓景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赶紧再说:“您要是爱听书,您以后来直接来后台,我单给您说,您一位女客单独坐在那里,我实在不放心。”  佟柳话说完,就看见她仰着小脸,带着眼泪,笑得一脸甜。  第二天佟柳刚说完书,就见毓景悄悄地从后台的门帘子边儿钻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个夹着肉的烧饼,她笑得甜蜜蜜地推了一个给佟柳,佟柳忍不住笑了出来,拿了一个:“给我带的?”  毓景用力点头,看他拿了,自己也伸手取了一个。吃完了之后撑得有点打嗝儿,佟柳招了卖糖葫芦的给她买了一串红果,看着她一个一个啃着玩儿。笑眯眯地问她:“想听什么?”  毓景歪着头看他,不说话,佟柳说:“那就还讲包公案?”毓景乖巧地点头,佟柳看着她装小哑巴,不知道怎么,又想笑,就好像小时候师娘喝到给他买第一碗桂花醪糟的感觉,甜甜的,又有点晕乎乎的。  师父说完了书到后台,发现他们家六儿带着个小姑娘在后台角落不知道说什么话,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佟柳赶紧起身,伺候师父坐下,给师父倒好茶,跟师傅介绍:“这位是金毓景,是徒弟的朋友。”  金毓景红着个小脸,给师父行了个礼:“毓景给您请安。”  师父看了看她,摆了摆手,跟佟柳说:“给人家姑娘送回去了就赶紧回家,给你师娘说我今儿跟你师叔他们吃饭去,晚点回家。”  佟柳也红着脸,紧紧张张地应了声:“是。”回身领着毓景往外头走。  出了茶馆的门,树叶儿都掉得差不多了,风夹裹着土灰吹过来,迷迷蒙蒙的裹着日头,北京最好的秋日过去了,初冬只剩萧瑟。往燕北大学一路走过去,有风,有扑面而来的尘土,可是心里面好像长出枝芽来,抖抖身上的尘土,倔强地往外探出稚嫩的花苞。  师父回了家,问师娘:“六儿今儿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师娘说:“说你今儿不回来吃饭啊,我可就没留。火没灭,你要是饿了,我给你下碗面。”  师父说:“嘿,这小子上了心了。跟你都没说。”  师娘问:“说什么?孩子怎么了?”  师父眯着眼睛说:“我今儿啊,看见一个小姑娘儿来找六儿,俩人坐一起不知道说半天什么,你说这里头是不是有点事儿?”  师娘一拍巴掌说:“哎哟你说这孩子,不声不响的,难怪前两天我跟他提大莲那茬儿他不同意呢,你看着那姑娘怎么样啊?”  师父说:“你小点儿声儿,六儿脸皮薄,再让一然听见了笑话他。那姑娘我看着不错,一看就有规矩,长得也好,就是不知道家里是干什么的。”  完了叹了一口气:“依我说,六儿的眼光可比你好,那姑娘家里不管是干什么的,总比那宋老三强吧?大莲那事儿你就甭提了,宋老三好抽大烟,哪能让六儿娶他的闺女。”  师娘着急:“宋老三是宋老三,大莲可是个好闺女儿,模样长得俊,脾气爽利,书唱得也好,何况对咱们六儿那是真上心,我心里喜欢她。这女孩子千好万好,对咱们孩子好才最难得。”  师父摇摇头说:“宋老三那人心思可不正,咱们六儿真娶了大莲,等着受他的窝囊气吧。何况咱们小六看着大莲,可从没脸红。”  师娘有点发愁:“这孩子不知道和姑娘好,我发愁,孩子和姑娘好,我也发愁,我这操不完的心,到什么是个头儿。”  师父拍拍她:“儿孙自有儿孙福,六儿也大了,你让他自己想去。说起来,一然的事儿你倒是多想想,一然这小子看着精神头足,一点儿正地方没使,你给他踅摸个媳妇儿是正经。”  第二天,毓景比前一天还小心地溜进后台,看见佟柳坐在那,师父也坐在那。佟柳看她红着脸站在门边,心里急得要死,又不敢说什么,就看师父把茶碗放下,掸了掸大褂儿,站起身来:“小六儿啊,给人姑娘吃点好的,别光吃烤白薯,那东西吃多了烧心。”  佟柳脸一红,知道毓景这就算是过了明路。从此毓景天天来他这装小哑巴,逗她也不说话,笑得甜蜜蜜的,佟柳心里又甜又发愁。  她到底是金家的姑娘啊,一时兴起来这儿,难道还能天天混在这儿吗?他想,现在要好好的看她,多看一眼,都放在心里,留着以后慢慢儿想。  十二月底的时候,他领着毓景吃过了白水羊头,烧羊肉,豆汁儿,炒麻豆腐,烧麦,馄饨,甜浆粥,艾窝窝,炸糕糖,耳朵,褡裢火烧,肉末烧饼,门钉肉饼,炸豆腐丸子汤,正在后台许了她夏天来了带她去什刹海吃冰碗果子干,就看见一个老熟人掀门帘进来了。  后台这时候惯例应该是没有什么人的,白名进来的时候眼尖的看见佟柳身边有个小姑娘,心里暗叹了一口气,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脸上还是赶紧堆上了笑:“小佟先生,您歇着?”  佟柳心里也叹了口气:“白爷,您最近哪处发财?”  白名赶紧说:“这不是还是各宅门儿跑着伺候着么,说起来后天,刘总长的夫人生辰摆席,要招几堂玩意儿,总长夫人去年听了你跟你师父的活儿,一直念叨着你呢。今年让我务必请你去。”  佟柳客客气气地说:“您客气,我这一点微末技艺不足挂齿,最近书馆事儿忙,也不能应外活儿,您就只当没见着我就完了。”  白名急了,敲了敲桌子:“您不能这样啊,您这不是不给我面儿,是不给总长夫人面儿啊,这个是刘总长最宠爱的如夫人。再者说您这一趟您不少赚,做艺的吃的就是这碗茶饭。”  佟柳还是客客气气的:“做艺的人,有些茶饭能吃,有些茶饭不能吃。您这碗,我吃不得。”  白名长叹了一口气,抖了抖大褂儿:“你呀,你就是不惜福。”说完,看了一眼他身边儿的毓景,起身掀了帘子扬长而去。  毓景睁着大眼睛,歪着头看他,用眼睛问他为什么不去?为什么有钱也不赚?佟柳突然红了脸,凑近了低声跟她说:“这家不是什么正派人家儿。”毓景还是一脸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他呼噜了一把她的头:“小姑娘儿家家的,别知道的太多。”毓景腾得闹了个大红脸,和他四目相对,两个大红脸脸对脸,倒好像后台供了两尊关二爷。  佟柳说:“正经的,明天就是小年了,你们家里忙不忙?”  毓景就露出了一个愁眉苦脸来,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佟柳就猜到她这是最近几天不能来了的意思,跟她说:“马上书馆也要歇了书了,我也要在家帮师娘忙活年,你这几天就算能跑出来,难不成跑到我们家去干活儿?”他说完最后一句,觉得有点唐突,哪有人家女孩儿跑到他们家忙年的,那成了什么了?又不是他的小媳妇儿,想到这,脸更红了。  他看毓景倒是没有想多了的意思,在那儿鼓鼓着一张小脸儿,笑着摸摸了她的头:“回家好好过年,等正月初七,我带你去逛厂甸儿的庙会,你中午早点出门,我在全宝斋门口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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