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啓夫出現時說:“怎麽,睡得還好吧?”   我搖了搖頭。他再問:“吃了早餐沒有?”   我什麽也沒吃,可是卻一點胃口也沒有。如果讓他知道,他一定會逼我吃點什麽。於是我只模糊嗯了一聲。他的眼神帶點懷疑,可是也沒有追問下去。  到達醫院大堂的時候,啓夫說:“我在這裏等你。”   我突然覺得不好意思。這幾天他一直陪我進進出出,然而每次來見毓思,我總是把他扔在一旁,讓他一個人枯等。這實在有點不對。於是我說:“不,你和我一起去。”   他看我一眼,也沒說什麽,只點了點頭。  走進毓思病房,我才發覺,就算啓夫不在,我也沒有和她單獨談話的機會。一踏進病房,我首先看見的人便是周信聰。他對我微微一笑,然後對站在我身旁的啓夫點了點頭。病床上並沒有毓思。就在這時候,有人從浴室走出來。我的視線接觸到毓思神采飛揚的臉,仿佛兩天前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我不禁一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毓思眼睛盯著啓夫問:“佑茜,這位是你朋友?”   我神不守舍替他們介紹,然後說:“毓思,你覺得怎樣?”  毓思微微一笑說:“還算不錯。醫生說一切無礙,今天可以出院。”   這時周信聰插口說:“我剛剛替毓思辦理出院手續,待會兒主診醫生簽過名後,我們便可以離去。”   毓思說:“如果你們沒有什麽別的事情,不妨留下,待手續辦妥,我們一起去吃午餐。”   我不置信聼著她那輕描淡寫的提議,仿佛兩天前真是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我聽見周信聰附和說:“是的,我們一塊吃午餐吧。”   我再也按耐不住,冷冷地說:“不,我還有別的事情。遲些再聯絡吧。”   我轉身走,心内不知怎樣湧上一種被欺騙了的感覺,仿佛在無意中被套進一齣話劇裏,扮演著一個滑稽的角色。可笑的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正在演戯。直到現在。  “佑茜!” 啓夫追在我身後叫。  我停下來。他臉上透著不解神色,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還能說什麽?所以我什麽也沒說。啓夫凝視我說:“你認爲毓思不該恢復得這麽快?你認爲她不該這樣便跟男朋友和好如初?你覺得被利用了?”   我不答,就等於默認。  啓夫説:“佑茜,別這樣固執。別人自有別人的選擇。”   我說:“這點我明白。可是爲什麽要把我牽連在内?”   啓夫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找你還找誰?”   我悻悻然說:“連你也認爲這一切是一個蓄心積累的騙局。”   啓夫搖頭。“我並沒有這樣說。只是毓思願意賭一賭,看來她是賭贏了。”   我冷冷說:“我從來不知道人與人的關係是要賭回來的。”   啓夫說:“自然不是每一段關係都是這樣。但你要想一想,沒有人是完美的,人與人的關係也不會完全無瑕。問題只是在於當局者認爲值得與否。作爲旁人也無謂下什麽判語。”   我心裏只覺得怏怏不快。啓夫看我一眼,也沒有再説下去。  我們沉默走到停車場拿車子。在車子内,啓夫說:“我們現在做什麽?”  我猛然想起因爲毓思的事,這兩天他一直陪伴在我左右。現在毓思看來什麽事也沒有,我覺得再也不該霸佔他的時間,於是說:“送我回家好了。我想你大概也有別的事情要做。”   啓夫聼後揚眉帶笑說:“什麽?我陪了你整整兩天,現在你竟然想甩掉我?”   他語調雖然輕鬆,然而我還是感到尷尬。我只好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既然不是,那麽,首先陪我吃午餐。”   我自然忙不迭點頭答應。  我們買了漢堡包與薯條坐在廣場的石櫈上觀看熙來攘往的人與鴿子。我心裏不愉快,不大想説話。啓夫大概是明白。他靜靜吃他的午餐,仿佛心裏也在想著一點事。  毓思和我上中學的時候,也常常這般在周末中午坐在這廣場中吃漢堡包。那只不過是數年前的事,然而現在感覺上卻有點遙不可及。那時的我們都是挺單純,談話的範圍總是圍繞學業、校友、對未來的憧憬。那時我們從沒有因爲男孩子而煩惱,更沒有為男孩子流過一滴眼淚。那時對我們來說,友情才是最美好的事。自然,到了今時今日,友情根本變得有點無關重要。  “佑茜。”   我轉臉問:“什麽事?”   啓夫卻説:“沒什麽。”   他低下頭把吃剩的食物與膠盒用紙餐巾捲在一起,拿著它們站起身走到附近的垃圾箱抛掉。他回來,兩手插在牛仔褲袋裏,說:“我還是送你回家吧。看來你需要點單獨的個人時間。”   然而回到家裏,把門關上,一個人面對冷冷清清的一所房子,儘管是夏日午後,陽光灑滿一屋,一種莫名奇妙的空虛還是在裊裊轉動。這一個下午,該怎樣把時間打發掉?自從毓思出事後,過去數天啓夫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現在再回復單獨一個人,我驀然感到一絲絲不習慣。我只覺得有點可笑。從小到大,我都是孤獨的。一直以來,就只有毓思這一個朋友。現在呢?毓思還算不算是朋友?我真的不知道。我覺得這一趟是被她玩弄了。然而我會否因爲這個污點而抛下十多年的友誼?或者正如啓夫所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怎會完美無瑕?然而希望追求完美的情誼是不是錯?  整個下午我躺在沙發上看武俠小説,嘗試將一切煩惱忘掉於作者所創造的世界裏。到屋内的陽光開始淡下的時候,電話忽然響起。我本能地以爲是啓夫,但是話筒傳來的聲音卻是柏倫。  “你怎樣了?你的朋友好嗎?”   一霎那我以爲他所指的朋友是啓夫,一陣迷惑,卻想起原來是毓思。  我答:“好得很。今天已經出院了。”   “你一直陪伴著她吧。”   我冷笑說:“她那需要我陪伴?人家有一個回心轉意溫柔體貼的男朋友相伴在側。”   柏倫笑:“怎麽這話聼起來有點酸溜溜的感覺?”   “我在嫉妒她男朋友,好了沒有?”  柏倫在那邊嘆氣說:“佑茜,你説話爲什麽要這般尖銳?”   我說:“是嗎?我不覺得。自然比起希華,我是不夠溫柔婉轉。”   柏倫不響。我知道他介意了。希華是我們之間的一個毒瘡,觸觸便痛。然而我總是喜歡有意無意碰它一下。  突然間門鈴響起來。我匆忙跟柏倫說再見,心裏不是不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把門打開,看見是啓夫,有點意外。“是你?”   啓夫笑:“怎麽?不再歡迎我了?”   我說:“你來得正好。” 然而卻不想告訴他真正的原因,於是胡亂編造一個平凡的理由:“我想出去吃飯,現在剛好有你作伴。”  我們到啓夫喜愛的一間餐館。坐下後,我說:“這一頓讓我作東,算是多謝你這幾天的幫忙。”   啓夫蠱惑地眨了眨眼說:“你可帶了足夠現金?我大吃起來恐怕會嚇倒你。”   我笑:“你放量吃好了。”  我們真的叫了一桌子的菜。啓夫吃了很多,可是我還是沒有什麽胃口。有些人可以用大吃大喝這方法來把煩惱暫時消滅掉。可是我不能。  晚飯後我並不想回家。我對啓夫說:“我想去跳舞,你陪不陪我?”   啓夫問:“怎麽突然有這種興致?”   我沒回答他的問題,只硬綳綳再説一遍:“你陪不陪我?”   啓夫說:“佑茜,這一貫以來,我可有拒絕過你任何要求?”   我低下眼,突然感到自己剛才對他的態度實在太過霸道。我想向他道歉,但是他已經微笑說:“來,讓我們痛快玩一個晚上。”  在忽明忽暗的舞池内,我盡情藉著跳舞來宣洩内心的失望與不快。然而在瞬間想起從前跟毓思相處時無憂無慮的時光,心中禁不住泛起一層厚厚的傷感。我喝了點酒。酒精令我有一種輕飄飄釋然的感覺。我想再多喝一點的時候,卻被啓夫阻止。  “是時間送你回家了。” 他說。  我渾渾噩噩跟他走。在車子内,我只覺得這個世界搖搖擺擺,有趣得很。我忍不住自顧自笑了起來。  啓夫把我送到家裏正要跟我說再見,我心内突然升起一種放任,想也不想便趨前吻他。我的嘴唇剛好觸到他的唇,他便把我輕輕推開,說:“佑茜,你醉了。”   我只覺得悲從中來,低聲說:“連你也不喜歡我了。”   我轉身走,他卻抓住我臂膊。“佑茜,不要這樣說。”   我摔開他的手,坐倒在沙發上,低下頭,啞聲說:“再見,啓夫。”  可是他並沒有離開。他在我身邊坐下,然後輕輕伸臂把我擁住。我很自然把頭靠在他肩膊上,把眼睛閉上。我只覺得疲倦。依靠著他,我在不知不覺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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