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所有到醫院探病的人,我買了一束鮮花。花的用途實在太廣泛。喜是送花,悲又是送花。我推門進入病房,看見毓思臉容蒼白躺在床上。我走到她面前,木然問:“爲什麽?”   毓思別過臉,沒有回答。我拉開床邊椅子,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她低聲說:“佑茜,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問:“什麽事?”   她把原本握在手中的小紙張放進我手内,說:“替我聯絡信聰。告訴他我想見他。”   我禁不住心中倒抽一口涼氣。執迷不悟原來就是這個樣子。  毓思説:“如果你看不起我也沒辦法。可是我還是懇求你幫這一個忙。”   我驀然想到啓夫的話。在這關口,毓思需要的並不是我的批判,而是我的關懷與幫助。我看了看紙上的電話號碼,忍不住嘆了口氣,然而我還是從椅子上站起,準備替她辦事。  我剛轉過身,毓思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還有,佑茜。請你答應不要讓我家人知道關於昨天所發生的事。我父母帶了我弟弟到廣州探親,這幾天不會回來。我不想令他們擔心。”   我聼後無語。過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謝謝你,佑茜。”   我推門踏出走廊,啓夫迎上來問:“毓思怎樣了?”   我搖了搖頭,只繼續走。  “佑茜,你要到那裏?” 啓夫跟著我邊行邊問。  在公衆電話機前我終於停下來,抓起話筒,另一只手伸進牛仔褲褲袋找硬幣。褲袋内什麽也沒有。霎時間一陣莫名的懊惱像潮水般湧上。  然後我發覺啓夫正在把硬幣放進電話箱内。我怔怔望著他,他只對我微微一笑。  電話駁通後,接電話的是周信聰本人。我把毓思企圖自殺的消息告訴他,並叫他立刻來醫院一趟。周信聰馬上答應。  我回到毓思病房内,她臉帶詢問神色瞅著我。我說:“已經聯絡了。他說現在便來。”   毓思臉上閃過一絲欣喜。“謝謝你,佑茜。”  我望著她,卻想不到有任何話可以說。毓思也沒有開口。兩個人之間的這種沉默,究竟是從那時開始?    當周信聰出現的時候,我立即明白我的位置。沒有人理會我悄悄地離去。走出病房後,我看到啓夫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他臉帶倦容,有一種落寞孤獨的神態。我走到他身旁,把手輕輕放在他肩頸處。他微微側過頭,把臉貼在我手背上。我不自覺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過了一會,我說:“我們走吧。”  從醫院出來,啓夫說:“我們也該吃午飯。”   我看了看腕表,原來已經過了一時。於是我們在附近隨便選了一所餐廳坐下。我只覺得倦,根本沒什麽胃口,食物吃了不夠一半便不能再下嚥。啓夫默默看著我,並沒有說什麽。其實他自己也吃得很少。付過賬後,他說:“我送你回家。你也該好好睡一覺。”  然而回到家後躺在床上,我卻遲遲不能入睡。後來終於朦朦朧朧盹著,可是睡得並不安穩。一時間夢到毓思在床上口吐白沫,一時間又夢到她滿臉愁苦跟我哭訴。霍然醒來的時候,房間已經開始暗下來。我看了看時鐘,原來已經過了八時。  我從床上起來,走出客廳,把燈亮起。原來的灰色被逼退下來,然而我還是覺得荒涼。站著不是,坐著也不是。我把電視機按開,然後又啪的一聲把它關掉。我坐下來,把頭埋在手裏,不知道爲什麽會覺得如此苦悶。  門鈴突然響起來。我不耐煩站起,走過去,把門打開。啓夫站在門外,手中拿著三明治與冷飲。突然間我的情緒仿佛穩定下來。我牽了牽嘴角,站開讓他進屋。啓夫說:“我想你或許會有一點點餓。”  我並沒有多大胃口,慢慢一口一口啃著三明治。吃了一半,便不想再繼續吃。  啓夫看著我說:“怎麽吃得這般少?午飯時你也沒吃多少。”   我搖了搖頭,沒精打采靠在沙發上。  “佑茜,別這樣。你令我擔心。”  “擔心我?爲什麽?”  啓夫沒有回答,神色間卻隱約包含著一份無奈。我心内不知怎様閃起一絲難過。  啓夫站起來。我以爲他要離去。然而他説:“我們出去走走。”   他伸手把我從沙發中拉起。我沒有問他我們要到那裏去。  他把車子駛到中環,在碼頭附近停下來。走出車外,我感到海風徐徐迎面吹來。我和啓夫默然步行,到了海旁的鐵欄杆前才停下。我用雙手握住欄杆,只感到它的硬和冷。突然我想到少年時一個同學曾經對我說過,若果要裝病的話,首先要把手拼在鐵欄杆之類上。過一會兒,手心變得冰冷,再去見父母,他們便不難被騙過。我把手掌往臉頰上一放,果然感到冷冷的,禁不住噗哧一笑。啓夫不解看我。我於是告訴他那小故事。他聼後,抓起我的手說:“倒也不假。”   暗淡的街燈照在他臉上,他眼中充滿柔和安祥。  我轉過頭。天空是深藍色,沒有月亮,只有疏疏落落的星在閃爍。對岸燈火通明,然而卻顯得遙遠,畢竟中間隔著一道黑沉沉的海。兩艘渡海輪船相對地無聲無息滑過水面,瓢著一點點微弱的光。碼頭附近淡淡的燈光扔在近岸的水上,融在黑色裏,在微微滾動的海水中一下一下閃著,仿佛在苦苦掙扎中亦要無窮無盡地閃下去,在淒苦中發揮著極強的意志。  一陣海風把我的頭髮啪啪吹起。突然間我想到那小説中的名句,竟然脫口而出說:“問世間情為可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啊,這兩句,我也讀過。”啓夫說。  “你?”  “初進大學時,我認識的香港女孩,她很喜歡那些句子,所以我也記住了。”  自認識他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提起從前的私事。  “後來那女孩子呢?”   “後來?她離開美國回到香港。”  我忽發奇想。“你是因爲她而來這裏?”  他微笑搖頭。“大學畢業前一年已經分手了。”  然而計算起來,也是數年的感情,可不是一段短時間。  “爲什麽分手?” 我忍不住問。  “你一定要知道?”   我突然感到尷尬。憑什麽我要這般追問他的私事?  然而他還是溫和地回答我的問題。“現在回想起來,也仿佛不很清楚。當時過於年輕的我,大概不懂得珍惜那段感情吧。”  “她美嗎?”  “嗯。很秀氣的一個女孩。”  “有否覺得惋惜?”  “過去的已屬過去。”  “真的沒有一點懷念?”  他轉臉看我,笑了,說:“依你看呢?”  “我怎麽知道?”  “一點點的懷念自然是有。像是對兒時舊人舊事的懷念。”  “回來後有沒有找過她?”   “沒有那個必要。”  我看了看他。他的神色沒有異樣,一貫地平靜溫和。  他轉換話題問:“怎麽突然提起那些句子?”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爲毓思的事,有感而發。”   我想了想,繼續說: “然而那又仿佛不盡不實。那些句子包含的情懷,是纏綿哀怨,令人讀後,禁不住輕嘆而嚮往。而毓思的事,可沒透著半點綿綿痴意。她的行動美其名是為情自殺,實則是恐嚇威脅。仿佛在說:你抛棄我,這便死給你看,好讓你内疚一生。然而在這年代,誰還會為這種事内疚一生?明天還不是繼續吃喝玩樂,快樂逍遙?”   我說完,忍不住嘿笑一聲。  “佑茜,你又來了。”  “來什麽?” 我揚起眉毛。“我只不過是把事情看得清楚透徹而已。”  啓夫不語。我自顧自說下去:“現代人的感情是現實的,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分發出去,最緊要是不會虧本。前人的痴意柔情,深苦的懷念,默然的一生背負,以現代眼光來看,也許是愚蠢,然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執著與浪漫。現在人們要求的是快餐式的感情,在衆多選擇中但求方便快捷。誰還會那麽固執地一心一意?”  啓夫輕聲笑了。我瞪著他說:“笑什麽?”  他看著我說:“笑你挺矛盾。既迷信於愛情卻又要嘲弄地否決它的存在。”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一征之後,我霍然轉身,快步走開。啓夫跟上來,抓住我手臂,說:“佑茜!”  我停下,不明白自己爲什麽會在他面前發起脾氣來。就因爲一句話而執怒於他?那句話竟然這般刺激我嗎?我想向他道歉,可是話卻説不出口。我站在那裏,臉覺得有點熱熾熾。   啓夫若無其事說:“時間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家。明天早上我來接你去看毓思。”  回家路途上我和他都没有再説話。到家後,我用鑰匙把門打開。啓夫突然打破沉默,低聲說:“我想,真正的愛情依然存在。然而這麽多人對愛情既缺乏信心又沒有誠意,試問它還能有多大機會?”  在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已經轉身離去。我把門關上,只覺得寂寞。想著啓夫的話,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心裏禁不住感到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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