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撥通電話給毓思。我問:“你最近好嗎?”   毓思的語氣聼起來沒有兩樣。“很好。你呢?”   我只好說:“不賴。不過沒多久學年便完結,所以有很多論文要完成。”   她輕輕嗯了一聲。我跟她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然後終於鼓起勇氣步入正題,問:“你和周信聰怎樣了?”   毓思淡然回應:“我們很好。”   我忍不住追問:“真的?你們之間真的沒有什麽問題?”   毓思的聲調變得有點尖銳起來,問:“什麽意思?”   我遲疑片刻,終於說:“前幾天我碰見他跟一個女子在一起喝下午茶。”  毓思的回應卻是出乎意料的激烈。“佑茜,” 她說,“想不到你竟然會是一個在別人背後說是非的人。”   我一呆,沒想過會給她這樣批評。我還趕不及給自己辯護,毓思已經開始說:“請你不要在我面前說信聰的壞話,好不好?他是一個很外向友善的人,有很多朋友。他跟別的女性朋友吃下午茶,根本不是一件值得需要你大驚小怪的事。”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啓夫說得對,她不會相信我。  掛上電話後我心中有一種空虛的感覺。多年的友情還是敵不過數個月的愛情。毓思選擇相信的人是周信聰。愛情真是令人衝昏頭腦的事。然而,自我欺騙得來的快樂不會長久,那是肯定的事。當毓思倒下來的時候,我有能力幫她收拾碎片嗎?抑或我會因爲曾經受到藐視而對她的痛苦視而不見?這些日子,我覺得跟毓思越來越疏遠。她的二人世界好像容不下我這個朋友。可笑的是,她這苦心經營的世界現在已經變得擠擁,但是她還是願意被蒙在鼓裏。  然而再回想到我自己身上,其實我的情況也比毓思好不了多少。我一直不喜歡複雜的事情,可是卻不由自主被捲進一份複雜的感情裏。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並不像毓思陷得那麽深。我有隨時抽身的心理準備。或者這是我冷血的證明,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把自己的心完全奉獻出來。我的自我保護意識太強,我放不開我自己。  跟柏倫相處好像已經變成一份淡漠的習慣。見面的時候有一點點高興,不見面的時候也沒有特別的牽掛。有些時候我懷疑,這樣的關係爲何還要繼續下去?或許因爲我若即若離的態度,柏倫對我倒是挺在意。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很努力討好我,說著很多好聽的話。漸漸地,我只覺得再也看不見他的真心。就算當他對我說愛我的時候,我也再沒有什麽特別感覺。  有些時候我會想到希華。希華究竟是不是真的什麽也不知道?交了一個一心二用的男朋友,在她生命履歴中,應該是一個污點。而我,就是那個幫忙把污點變深的人。我不是不覺得自己卑鄙。如果我真是愛柏倫愛到五體投地的話,那又另作別論。爲了真正的愛情,一點點自尊心算不了什麽。可是對於柏倫,我其實是舉棋不定。想到這裏,我忍不住跟自己笑了起來。我和柏倫不是不相似的。或許因爲這樣,兩個人才會這樣毫無理由地耗在一起,一直拖拖拉拉。    最近我也跟希華碰過數次面。有一次跟啓夫在街上走的時候,看到希華迎面而來。她身穿淺灰色套裝衣裙,手中拿著公事包,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樣。她跟我擦肩而過,只微微向我點頭笑了一下,並沒有停下來和我説話。  啓夫好奇問:“那是你認識的朋友?”  我說:“是母親朋友的女兒,我們從小認識。”   啓夫說:“那就是所謂的世交。”   我說:“從我的角度看,其實什麽也不是。”   啓夫問:“什麽意思?”   我搖頭說:“我不想解釋。”   啓夫皺眉頭說:“你平常最喜歡分析和解釋一切,怎麽現在竟然一反常態?”   我撅了撅嘴說:“你不是常常說,人是可以改變嗎?看來我只是改變了而已。”   啓夫不同意説:“你沒有改變,你只是在刻意隱瞞某些事情。”   我看進他眼裏說:“是又怎樣?每個人也有不想透露的東西。”   啓夫神色溫和說:“我只希望在我面前,你不會有那種顧忌。”   我心裏想,如果他真的知道關於我所有的事情,他對我的印象真的不會改變?應該不可能。  另外一次跟希華見面,是坐下來吃飯的那種場合。母親跟康阿姨自然也在。本來柏倫聽説也會出席,但是事到臨頭,他卻突然有急事失約。我在心裏暗暗冷笑。他的急事看來只不過是一種藉口。往好的方面看,他是著意我的感受。然而換一個角度看,這只不過是他膽怯的表現而已。希華看來一貫地心平氣和,沒有因爲柏倫缺席而顯得有任何不快。我聼著她跟康阿姨解釋說:“他有趕著要處理的事,所以不能來。”   康阿姨卻帶點不快說:“不是一早約好嗎?怎麽突然有這樣的變數?星期六晚上究竟還能有什麽不能等待的工作要做?他這可是賣身給老闆了?”   希華只微笑把她母親擺平。我看著希華那份永恒的平和,很難想像她失控的時候會是怎樣的模樣。這樣小心翼翼控制著自己,究竟是一種精神勝利抑或只是一種自我抑壓而已?  希華突然轉臉跟我說:“怎麽這樣盯著我看?”   我一怔,急忙搖頭說:“沒什麽。”   希華笑了笑說:“你最近好嗎?那天在街上碰見你,因爲趕時間的關係,沒能停下來跟你説話,你不會介意吧。”   我答:“那自然不會。”   希華側臉看我問:“那天你跟朋友在一起?”   我只好說:“是在大學認識的同學。”   希華說:“那男孩子長得很好看啊,有點像混血兒模樣。”   我說:“他父親是美國人。”   希華點了點頭說:“在這兒長大的吧。”   我搖頭說:“不。他從美國來,只逗留一年。過幾個月,他便要離開。”   希華瞅著我輕聲問:“那麽他走了之後,你會不會想念他?”   我一鄂,不知爲什麽竟被這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絆住。我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不知所措,一時間只能怔怔看著希華。希華笑了笑,沒有再追問下去。我的心卻仿佛像踩空了階梯,有種咚咚咚往下掉的感覺。  我突然感到一份寒颼颼。希華的善意背後是否隱藏著一種惡意?我摸不清楚,也不敢肯定。我只覺得我仿佛窺視到希華罕見的一面。  晚飯後,我們坐在康家客廳裏喝茶吃水果。康阿姨臉上染著一種異常興奮的神色。我心裏禁不住想,難道是跟希華與柏倫有關?在我還來不及繼續推測其他原因之前,康阿姨已經急不及待和盤托出她心中所思。  “希華,” 她眉開眼笑地開始,“你說你一直想送我一份我所想要的貴重禮物。我跟宋阿姨相量後,終於有了決定。”   希華聼後眉毛微微一揚,問:“真的?那你希望得到的是什麽?”   康阿姨看了看我母親,然後開腔說:“我想到歐洲旅行。宋阿姨已經答應跟我一起去。”   希華仿佛有點意外,然而她卻立即附和說:“這個想法真的很好。我會替你們安排。”   我忍不住看了母親一眼。她完全沒有向我提過跟康阿姨的計劃。  希華問她母親:“你希望去多久?”   康阿姨說:“兩三個星期吧。我想去所有你去過的地方。尤其是英國,到時我想拜訪一下柏倫的父母,也想看看你念書的地方。”   希華說:“歐洲有很多值得觀光的地方。三個星期的行程會比較不那麽急逼。”   康阿姨看了看我母親,帶著詢問神色說:“三個星期可以嗎?”   母親點頭說:“沒問題。”   我坐在一旁,竟然有種事不關己的漠然。  回家後,母親淡淡跟我說:“我跟康阿姨到歐洲旅行的時候,你一個人應該沒有問題吧。”   我說:“你不用擔心,好好去玩吧。”   母親坐在沙發上,雙臂交曡在胸前,用頗帶猶豫的語氣說:“照說你也二十一嵗,我不應該有什麽顧慮。就算有什麽事你也應該懂得如何處理,對不對?”  我說:“不會有什麽事情。而且,三個星期,很快就過。”   母親點了點頭,然而眉宇之間還是輕輕皺著。我心裏忍不住想,我真是一個那麽令人不放心的人嗎?  母親頓了一頓,叮囑說:“若果真的遇上什麽問題,找希華幫忙便可以。”   我心内一陣冷笑。希華永遠是我母親心目中的穩重完美化身。  “你爲什麽不跟希華親近一點?”母親邊剪指甲邊問,“兩個人從小便認識,應該像姐妹感情才對。爲什麽總是那麽生疏?我跟希華略略提起過。她對我說,你好像不太喜歡她。那究竟是什麽原因?”   我答不上話,只覺得仿佛給希華抽了後腿似的。然而我能責怪希華的坦白嗎?  母親繼續說:“我一直希望你能把希華看作是你的榜樣,因爲希華不論在學業事業做人處事方面都很優秀。可是看來你只懂得嫉妒她而已。”   這話像針一樣刺進我心裏。原來這便是母親對我的看法。  “你如果能表現好一點,便不需要嫉妒別人。”   母親說完這話後從沙發站起,眼神中也不知是帶著憐憫還是藐視。她輕輕嘆口氣,然後轉身回自己睡房。我獨自留在客廳内,感受著被侮辱後的滋味。這一刻,我不知道我該恨希華、我母親、抑或是我自己。然而一刹那後,本來炙熱的憤怒冷卻下來,一種可怕的荒涼侵進我的心内。我只感到極度的孤獨。我看著那一小堆她剪下卻被遺留在茶几上的指甲片,下意識地咬著嘴唇,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感覺到一陣輕微的血腥味道滲在舌頭上。    跟柏倫見面的時候,我直接問他:“星期六晚上跟康家約好的飯局,爲什麽缺席?”   柏倫簡單回應:“爲了不讓你難堪。”   柏倫的坦率有點出乎我意料之外。一直以來,任何與希華有關的事情都是他的忌緯,不能觸碰。這一次他沒有生氣,倒是令我驚奇。  “所以你便編造一個要工作的藉口?”   柏倫搖了搖頭答:“我沒有編造任何藉口。我只是決定不出現而已。”   我聼後一怔說:“那麽說,是希華自己替你編造藉口?”   柏倫淡淡回應:“看來是。”   我問:“她爲什麽那樣做?”   柏倫說:“一方面是她想維護我,另一方面是因爲她根本不想面對事情有另一個解釋。”   我問:“什麽意思?”   柏倫凝視我,小心翼翼說:“我想,希華終於感覺到我跟她之間起了變化。我跟她,再沒有她想擁有的那種默契。”   我心中覺得狐疑。柏倫趨前輕輕在我唇上吻了一下,說:“你的耐心不久便可以得到應有的成果。”   我突然有種污穢的感覺,仿佛真的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跟他串通了什麽驚世陰謀似的。  柏倫問:“你臉色怎麽變得這麽奇怪?”   我把視線移開,低下頭不願跟他目光接觸。柏倫用手輕輕抬起我的臉,不解問:“你怎樣了?”   我跟他目光相接問:“希華是不是很愛你?”   柏倫聼後臉色變得異樣。他沉默一會才說:“不要理會跟你無關的事情。”  我卻窮追猛打說:“你心裏真是沒有内疚?不覺得對不起她?”   柏倫臉上閃過一絲怒色,然而他迅速把那份情緒壓下。他低聲說:“無論怎樣,我也沒想過要放棄你。”   他這份執著是我所不能明白,亦是最令我訝異的地方。對他來說,我真是那麽重要嗎?我真的令他感到這般抛不開、捨不掉?像我這麽無關重要的一個人?放棄那麽一個優秀被所有人接受與羡慕的女朋友而選擇我,他將來真的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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