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假期的開始只令我越發無聊。沒有功課來寄托時間,也沒有離家的藉口,於是只好膩在家裏。我想過找毓思,可是她大概忙於準備她的海外旅行,不會有時間給我。況且,我們上次説話的時候已經有種彆扭的感覺。我不知道如何把這情況改善。她的抉擇我到現在還是不大認同。我不可能開心見誠的忠告她,可是更不能衷心的祝福她。我只覺得什麽都不能做,什麽都不是。  聖誕節前的兩天,我終於接到柏倫電話。他問:“有沒有想念我?”   我一怔,答不上話。他笑了笑,說:“這樣的問題,大概令你尷尬害羞吧。可是,在我而言,我卻不害怕跟你說,我想念你。”  我有些微感動,可是還是選擇顧左右而言他說:“公幹如何?一切順利嗎?”  他答:“很好。你呢?考試如何?”   我說:“也很好。乏善足陳。”   他跟我閒談一陣子,然後說:“你現在能出來一會兒嗎?聖誕節前我想跟你見一見面。”   我狐疑。他這樣説法,是代表他對下不會有時間跟我見面嗎?  我想了想,說:“好吧。”   他高興說:“那麽,待會兒見。”   他把車子停泊在離我家較遠的路邊。坐進車内他伸手替我把安全帶扣上。我說:“你用不著對我如此殷勤。我不習慣。”  柏倫輕皺眉頭說:“你怎樣了?”   我也覺得自己的態度好像有點不明所以,心裏泛起一份莫名的抑悶。可是要我跟他解釋,我又說不出來,於是只能繼續木著臉。  柏倫嘆了口氣,說:“我們已經兩個星期沒見面了。我還以爲你會對我表現出一種小別後再見面時應有的熱情。”   我沉默片刻,然後說:“對不起。我這個人好像熱不起來。”  柏倫卻抓住我的手說:“雖然你對我總是有點冷若冰霜,可是不知怎樣,我還是那麽喜歡你。”  我忍不住嘿笑一下,說:“你喜歡自尋煩惱,是不是?”   柏倫也笑了,說:“看來好像是那樣。你令我不能自拔。”   我看他一眼,說:“我還是不明白,爲什麽會是我?”   柏倫溫柔地看我說:“我覺得愛情最令人著迷的地方,就是它完全脫離理智的控制。喜歡一個人,不喜歡一個人;應該喜歡這個人,不應該喜歡這個人。一切都不能以常規來決定。這就是所謂心不由主。”  我說:“如果一個人不能主宰自己的感情,好像有點説不過去。”   柏倫低聲說:“你好像把主宰與控制這兩個概念混淆了。我不能控制對你的感情,可是我卻努力嘗試主宰這份感情的發展。你一直想推開我,可是我卻一直不放棄,不是嗎?”  我把目光移開,心内有一份不自在。他這樣說,好像他對我付出很多,而我卻沒有什麽回報。  柏倫把車子開動,沒有再説什麽。我注視著他握住駕駛盤的雙手,然後目光慢慢往上移,終於停留在他那拔挺的側面上。他散發出來的寂寞氣味感染到我,令我感到一陣迷惑。當他把車子在海邊停下來,當他俯過臉來吻我,我只輕輕閉上眼睛。  後來他牽著我的手在沙灘上步行。冬日下午的沙灘空無一人,有一種落寞的氣氛。我們默默走了一會才停下來。他站在我面前,伸手把我的一綹髮絲勾囘耳後。然後他低頭輕輕吻了我的嘴唇一下,說:“我愛你。”   我只覺得心啪啪亂跳起來。他把我擁進懷裏,緊緊抱住。我把臉貼在他頸旁,感覺到他脈搏的跳動。我愛他嗎?我不知道。跟他在一起,有點混亂,有點刺激,有點不知所措。就是那樣。  分别前,他從外套袋子内拿出一個小禮物盒子遞給我。  我問:“這是什麽?”   他笑著說:“是你的聖誕禮物。拆開來看吧。”   我把禮物紙褪下,看到一個黑色的絲絨盒子。我把盒子打開,看見内裏藏著的是一只鑲著三顆珍珠的銀手鐲。柏倫說:“這手鐲跟先前送給你的珍珠項鏈是同一系列的款式。”  我說:“我不是對你說過,不要送這種貴重禮物給我。”   柏倫説:“這是我對你的心意,希望你會接受。可以嗎?”   他把手鐲從盒子内拿起,然後把它繋在我手上。“我覺得這系列的飾物很適合你的氣質。”  我看著那手鐲子,心裏並沒有特別的高興。  柏倫說:“佑茜,聖誕快樂。”   我只好說:“謝謝。”  我們兩人沉默一會,然後我問:“聖誕節你怎樣慶祝?”   他遲疑,臉有難色說:“我有早定好的約會。”   我嘆了口氣,說:“是跟希華定好的約會吧。”   柏倫說:“佑茜,你令我覺得很内疚。原本聖誕節,我應該跟你一起慶祝才對。”  他大概在期待我的諒解,可是我卻沒有如他所願。我說:“誰最重要,你便會選擇跟誰在一起。這好像叫輕重划分,對不對?”  他臉上露出懊惱表情,說:“佑茜,不要說這樣的話。這不是實情。”   我忍不住冷笑一下,說:“你想說你有苦衷,是不是?可是在我看來,你的所謂苦衷不值一曬。”  柏倫臉色沉下來,說:“佑茜,是你要求我暫時不要告訴希華我和你之間的事,因爲你還沒準備好面對隨之而來的指責。你不能把所有責任推給我。這樣似乎很不公平。”  我給他這樣一說,也仿佛有種理虧的感覺。柏倫看著我的臉色,聲音變得溫柔起來,說:“我們不要為這事吵架,好不好?聖誕節不能跟你慶祝,可是新年卻可以。”  我瞪大眼睛問:“你是說,新年除夕可以跟我一起?”   柏倫卻變得神情飄忽起來。他低聲說:“除夕有一個舞會要出席。”   我心有種往下沉的感覺。除夕舞會的伴侶,自然是希華。我,看來是個完全沒有位置的人。我究竟是怎樣淌進這種渾水裏?   柏倫輕輕抓住我的手說:“對不起。都是因爲我,把你的生命複雜化,卻沒能令你感覺到戀愛的甜蜜和幸福。”   我沉默不語,只感受著他手心的溫暖。跟他在一起,那感覺不能説是不好。然而,一開始便不能光明正大的交往,到底是一種遺憾。我不能否認我這個第三者的身份,還有那份耿耿於懷的感覺。這完全不是一種理想的局面。  柏倫低聲訴說:“有些時候,我對自己的懦弱無能感到很煩惱。對希華,我懷著一種說不出的歉意。我跟她始終有三年感情,不是說斷便可以立即斷下來。雖然我跟她從沒有結婚的承諾,可是她大概已經把我視爲認定的人。跟她一起回來這決定,更加堅強了她對我的信心。意想不到的卻是,第一天回來我便遇見了你。我承認我的自私,沒能處理好跟希華之間的關係便急不及待追求你。可是,我實在太想跟你在一起了,所以便任性地做了我一向最鄙視的事情。一腳踏兩船是一種痛苦的經歷。對希華不公平,亦傷害著你。我對自己不是不感到失望。可是,我還是暫時提不起勇氣跟希華說出真相。你能原諒我嗎?”  我心裏只有一種抑悶感覺。如果我說理解他,那只是言過其實。可是我知道,他現在對我的要求就是同情。他理想的女人應該明白他,支持他。我可沒有信心當他心目中的理想女人。  柏倫這時落寞一笑,說:“對不起。我對你的要求實在太過苛刻吧。我實在沒有資格,可是卻抓住你不放。很卑鄙,是不是?”   我低下眼,不願跟他目光接觸。“我們就這樣曖昧地繼續下去?你跟希華真的可以結束?還是我最終才是那個多餘的人?”   柏倫說:“佑茜,你爲什麽總是不信任我對你的感情?我究竟需要說多少遍我愛你,你才會相信我?”   我嘿笑一聲,說:“説話是廉價的,行動才最真實。這話你一定聼過吧。”   柏倫回應說:“我會讓我的行動説服你,讓你感受到我對你的愛。”   我不置可否,只說:“我需要在母親回家之前到家。”   柏倫凝視我說:“佑茜,相信我,我愛你。現在這不理想的境況,遲早會過去。為著我們的未來,請你忍耐一下。”   他眼中流露的愛戀令我不可能無動於衷。我只好輕輕點了點頭。  柏倫說:“佑茜,聖誕快樂。我會想你。聖誕節後我們再見面。”   我看他一眼,然後轉身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踏進升降機,我伸手按鈕。門徐徐關上,把我單獨監禁在内。在這一刻,我跟世界隔絕。什麽人愛我,什麽人忽視我,完全沒關係。我只是我一個人而已。在這不銹鋼的籠子裏,所存在的就只有我自己的意識。傳達不出去,沒有人能接收到。其他人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我擁有的,我需要的,也只是我自己而已。   走出升降機,回到糾纏不清的世界裏,究竟是幸抑或不幸?在家門前,我下意識停了一下,吸了一口氣才把鑰匙插進匙洞。一開門,我發現母親已經比我更早回到家裏。她劈頭便問:“去了哪裏?”   我討厭説謊,可是在她面前卻往往被逼要説謊。“我出去逛書店。”  母親立即批評說:“你就只懂得看書。書本以外的人情世故卻一竅不通。”   我低下眼睛,準備接受一切攻擊。母親突然轉換話題說:“聖誕節晚上,我們有一個飯約。”  我一鄂,然後心中閃過一絲恐懼。不能是跟康阿姨希華柏倫。我不想面對這種局面。  母親不徐不疾解釋說:“還記得趙太太嗎?聖誕節她在大酒店頂好桌子邀請我們吃飯。她看來很喜歡你啊。”   我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親卻興致勃勃繼續說:“你要好好打扮一下,穿得漂亮點,不要讓我面目無光。”  我想反對,可是母親已經擺了擺手,堅持說:“你什麽也不用説,也不要找什麽藉口。我已經答應了趙太太,去吃一頓飯也不是什麽爲難你的事。人家那麽看得起你,你也得尊重人家才是。”  我臉色不期然沉下來。母親不悅說:“你用不著給我臉色看。我是你母親,難道要你做一點事情也不可以?我養你育你,你不感激也算了。可是我卻不能讓你令我丟臉,讓別人認爲我連一個女兒也控制不了。這飯局,你是去定了。”   母親的斬釘截鐵令我明白反對是無用的。她只接受無條件的順從。  我回到睡房後,狠狠把自己抛到床上。我把臉藏進枕頭裏,有一種好像要窒息的感覺。我對母親的不滿已經快到頂點。她憑什麽會認爲她有支配我生命的權利?不能讓別人認爲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女兒,這究竟是什麽樣的話?難道她真的一點也不明白她的想法是多麽的不正確?  我翻過身,臉向上,呆呆地瞪著白色的天花板,心情卻不能平復。在這種時刻,如果有一個可以聆聼我抱怨的朋友該多好。跟毓思,我不大談及關於我母親的事,因爲我感覺到那是一個令毓思不自在的題目。毓思跟她母親的感情如何,我也不大清楚。毓思曾說過這樣的話:“所有的母親都是一樣,都喜歡囉嗦。做子女的責任,就是耐心的接受。”   可是當囉嗦變成強求的時候,我真的還得接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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