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真正的战争吗？ 西维亚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千军万马冲出来的那种无可阻挡的气势，也不是从投石器中弹射出来携带着火星与呼啸之声的巨石，甚至不是双方站前发出的震耳欲聋歇斯底里的叫喊，而是……风。 有风拂过她的脸颊，开始是柔和而带着凉意的，慢慢变得急促且有力，最后随着万千敌人轰隆隆的脚步声怒吼着朝他们袭来，冬日寒风利刃般的凛冽。她听见座狼充满嗜血与兴奋的低吼，感受到空中巨龙之翼掀起的沙石划过脸颊，刀割一样的疼痛。她看见无数金甲在乌云下也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火光骤然在她眼底炸开，迸发，漫天火雨接连散落，黑压压的箭雨遮云蔽日，呼啸之音撕裂空气，震颤地面，瞬间没入敌方人群之中—— 西维亚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一切，耳边响起惨烈的尖叫与怒吼，仿佛烟花在耳边爆炸。她隐约听见了来自国王的命令，随着无数同伴，士兵一起再次抽出精灵之箭，搭弓，拉弦，蓄力，然后在一声高昂的“放”之后，松开手指，注视着她的箭与所有长箭一起，汇合成黑沉沉的幕雨，穿透妖兽，座狼，蜘蛛与奥克的身体—— 火焰彻裂黑暗，浓郁的腥气，以及被烧焦的气味儿逐渐弥漫了整片战场。在一轮又一轮的扫射过后，仍然有不少的奥克存活下来，它们一路狂奔着向最后同盟的第一道防线冲去，脸上是不顾一切的疯狂笑容，手里拿着黑乎乎的不断冒出浓烟的东西，失去神智般扑入人群之中—— “射杀他！快！”瑟兰迪尔眼见不对，立刻下令，而站在他身边的艾斯特斯毫不犹豫地搭弓拉弦，一发利箭穿破空气准确地没入它的眼睛里，从后脑透出一截，它连一声都没发出来就轰然倒地，手中的东西咕噜噜向前滚了好几米。 “小心——”话音未落，一场猝不及防的爆炸陡然发生，附近的几个人类士兵瞬间血肉横飞，胳膊腿都飞了出去，不少人因此受了重伤失去作战能力，被迫退出战场。 “索伦没有退路了，他简直是疯了。”辛诺德咬着牙齿，“我们一定不能让那个东西冲进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西维亚？我们要先射杀带着那玩意儿的半兽人——” 长久的沉默凝视后，西维亚微恍着回过神来，她目光渐渐聚焦在举着盾牌朝精灵这边重来的肉体□□身上，微微一凝，迅速沉下气来，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根箭，瞄准，似乎这一瞬间周围的一切繁杂喧闹地不存在了，她的神情变得无比专注沉定，不断有飞扬的尘土扑上她的脸，粗糙的砂石划出细痕，她的眼珠却一动不动，呼吸轻不可闻，顺其自然地拉弦，松手—— 咻咻咻。一箭离弦后第二根箭紧接着激射出去，三箭连发飞往不同方向，准确命中分别朝他们冲过来的奥克，但没有一击爆头，她的目标很清晰，就是它们手中冒着黑烟的危险物—— 轰！ 高速旋转箭支划破空气带来的高温与火星瞬间点燃了它，直接将其引爆，还连带着炸死附近顶着箭雨艰难行进的几名奥克前军，惊得它们忍不住连连后退露出破绽，立刻又被接连不断袭来的箭雨当场射杀。 没有任何精灵说话，对她表示认可与赞扬。他们当然目睹了这一幕，可在战场上是不会有人为此感到高兴的——因为他们都知道，更艰难的，更危险的，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巨石空中翻转数圈，轰然砸入人群之中，地面震颤不断，碾压骨肉的碎裂噗嗤掺杂浓烈血腥热浪，犹如胸口血液浴火浇灌，一瞬间数百人便被落下的箭与火石撕扯得四分五裂，爆开的残肢摔落，淅淅沥沥坠了一地血色。 这一仗就白天打到了黑夜，精灵与人类终于用光了手中的箭矢，而奥克的投石器也千疮百孔，终于，漫长的前奏过去了，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执剑！”至高王吉尔加拉德一声令下，骑马带头冲了出去，“进攻！——” 噌——瞬间一片寒光凛凛，剑身照亮黑夜。 “跟随我！”国王欧瑞费尔大喊道，低沉的嗓音极具穿透力，令人瞬间一震。 “为了生存，”他说，“为了自由——” “进攻！” 西维亚和万千精灵一起，倏然举起剑，跟随着国王的脚步，毅然无畏地向袭来的奥克军团冲去—— ——面对黑暗，压迫，迷茫，孤独，挫折和失败，以及永无止境持续了数个纪元的战争……我们只有一个答案。 ——生存。 今天，他们所有人都并非为自己而战，而是为了这片宁静的土地，身边同伴的性命，以及身后无数平凡之人的未来而战。这场战争注定黑暗，残酷，痛苦，伟大。 这是最后的同盟之战。 …… …… 西维亚从不会想过，一场战争居然可以长达七年之久。 精灵与人类结成的同盟军在黑暗之地大门前的达戈拉德与索伦大军开战，那一日，但凡活物都分裂成两派，无数生灵参与其中，维度精灵例外，他们不曾分裂，一致追随着吉尔加拉德，至高王的长矛所向披靡，而王者之剑闪耀着日月光华，令索伦的军队闻风丧胆，被打得节节后退。在漫长而艰辛的无数场小战役之后，同盟军终于获得了胜利。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这些邪恶造物们的君主索伦一日不亡，黑暗阴影将永恒盘旋头顶。无数精灵与人类埋骨于此，至高王依然带领着他的追随者们攻入了魔多，包围索伦要塞，就在这个暗无天日被焦土与火焰所笼罩的罪恶之地上，进行了长达七年的围城之战。 在这场战争里，西维亚亲眼目睹自己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同伴们惨死于眼前，利刃与长箭穿透他们的身体，在魔多的黑门前不断倒下，失去呼吸。但她没有为此停止脚步，所有精灵都没有——他们携着沉重的使命而来，决不可轻易半途而废，在没有看见索伦被消灭之前，这场战场都不算结束，而那些战士们的牺牲也就毫无意义。她不断回想着他们临死前的眼神，没有畏惧，没有犹豫，只有一往直前的勇气和誓死般的决心。而就是这些她甚至叫不上名字来的同盟战士们，让第一次踏入战场的年轻半精灵终于彻底摒弃了心中深藏的恐惧，拿起长剑，披荆斩棘，在无数鲜血与火焰的洗礼中，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进，无数次发出精疲力尽，充满忍耐的喘息，牢牢守卫在国王与殿下身前，以身为盾，阻挡着邪恶与死亡不能前进一步—— 无数生灵流出的血浸软了脚下的土地，多年后都不曾长出一草一木。这一次的战役教会了西维亚她曾经所无法理解的，所未曾亲自体会过的一切。 战争的惨烈，没有真正经历过的人不会懂，那是家破人亡，是血浸五尺，是群鸦盛宴，是几国兴衰。它最大的残酷不仅仅是夺去生命——战争被称之为绞肉机，可它搅碎的何止是肉。理智，灵魂，我们所有的一切赖以被称作为“人”的凭藉，都会在那里被搅得稀碎。它夺去你的希望，泯灭大部分人的人性。除了战争之外，没有什么能如此直截了当地瞬间摧毁原属于生灵的，所有的美好和欢愉。 这里就像一个大型屠宰场，只不过这里割下的肉不是装进罐头，而是就地掩埋。在这里，最锋利的刀与剑，最坚实的墙与盾也无法守护好身边的人。但他们仍然必须继续战斗，为那些还剩下的人，和必须坚守的信念。 他们踩着奥克与同伴的尸骨前进，数不清的人接连阵亡在前方。彼时刚经历过一场战斗而精疲力尽的西维亚在骤然听到了人类国王阿纳瑞安战死的消息时，她陡然失去力气般半跪倒在地，额头流下的鲜血与汗液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听见自己沉沉的喘息声在耳边不断放大，心跳急促加速，浑身的血都朝上涌去。她用剑死死支撑着自己不倒下，目光失去焦距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土地，浓稠的鲜血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汇聚成一小滩，而她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狼狈不堪布满伤痕的脸，犹如一头绝望的困兽。 他死了。 阿纳瑞安，埃兰迪尔之子，人类国王，米纳斯阿诺尔的建城者，努曼诺尔人遗留的后裔之一，战死了。 又一个人离她而去了。在百米之遥，几乎触手可及的地方，而她却无法阻止降临的死亡。 她在那一瞬间甚至觉得，伊露维塔赋予她如此漫长的时光与生命，是否就是为了让她见证身边无数同伴亲人的渐渐离去，而她即便手执利剑悍勇无畏也依然无能为力。她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无数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虑缠满全身，这种疲惫从无止歇，这种痛苦无法回避，除了忍受再继续忍受，别无他法。 西维亚闭上眼，丝丝血迹沿着她的额角滑落，就像是浓稠的泪水般无声无息地滴下。她半跪在那里如石雕般一动不动，沉默了宛如一个世纪那样长久，终于，在辛诺德充满担忧的目光下缓缓起身，目光深不见底，平静无波。 她看向艾斯特斯，而这个精灵在历经战争之后，他的面颊也挂上了伤痕，长发不如从前整洁，衣衫有了破碎的痕迹，刀剑也出现了豁口。但他依旧像记忆中那样修长，沉静，目光坚毅如石，似乎什么东西都无法打破他与生俱来般的气势，如屹立不倒的旗子般牢牢伫立在前方，给予所有身后的战士一往直前的信心与勇气。 她望了望四周，她与辛诺德幸运地活到了现在，可除了他们两个，一同前来的守卫者们却剩得寥寥无几。这林地王国中最精锐的黯影战士都如此，可以想象其他王国中的精灵军队如今是怎样的惨状。 西维亚握紧手中的剑，浓稠的鲜血一滴一滴从她的指尖坠落，有奥克的，座狼的，也有叛变矮人的。她手染无数鲜血，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了。 “你还好吗，西维亚？”辛诺德走到她身边，低声询问。 西维亚沉默了一会儿。 “是的，辛诺德。”她说，“我还活着。” 这个往日从来都豁达温柔的精灵悲伤地转开眼，不再开口。 这个时候她却看见那个似乎从来不会受伤的守卫者首领身体忽然微微一晃，却又立刻稳住。西维亚瞳孔一缩，想也不想地走上前去，声音微微颤抖。 “你、你是不是……是不是……” 艾斯特斯一顿，他垂眼看着这个嘴唇都在发抖的半精灵片刻，没有反驳，也没有反抗，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沉静，“轻伤，无碍。” 轻伤？！西维亚咬紧牙齿。经历了如此长久的战役，大家都明白在这种时候受伤意味着什么，没有草药，没有休息，持续不停地战斗，彻夜不眠，愈来愈多的伤口……很多精灵都是这样死去的，不是敌人杀了他们，而是心理的疲惫，身体的透支，以及遥遥无尽头的胜利或惨败。一旦他受了重伤，就几乎不会有痊愈的可能，而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过程，每一秒的恐惧与绝望足以拖垮任何坚强的心灵。 可她没有任何立场说出任何担忧的话。他们同是战士，再明白不过战士死在战场之上是理所当然的结局。她知道艾斯特斯从不畏惧死亡这个字眼，任何活了千年之久的精灵都会摒弃这种恐惧，尤其是失去伴侣的他。 “别……”终于，西维亚还是软弱地吐出了这个字，她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颤抖着开口，“别，艾斯特斯……” 这个向来都冷静淡然的守卫者首领低头看着她，沉默了许久，终于罕见地微微温和了眼神，即使她根本看不见。 “你需明白，西维亚，真正的坚守是无人教于你，给予你承诺的。生命流逝的只不过是岁月，但信念会留存。我们在苍凉战场上的无望守候，能够维持这种意志的，只有内心的一往无前。” 所以，不必担心，不必恐惧，也不必悲伤。任何生灵的结局都是既定的，区别只在于过程的长久，以及该如何度过它。 可艾斯特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向来不善于安慰他人，这一次也一样。 他只是顿了顿，说出了令西维亚身体一颤的那句话。 “我们要走的路途还很长，”他抬起眼，望向远方。 “要么一起战斗。” “要么共同赴死。” 正在此刻，远方传来低沉的号角声，西维亚霍然抬起头。 在刚结束完一场战役之后，又一轮新的战斗开始了。而这次在面临愈来愈紧的逼迫下，索伦终于选择了亲自出马，携带着黑云，浓烟，火焰和死亡的阴影，朝最后的同盟军团扑来—— 艾斯特斯回过头，凝视着他身后一个接一个站起来的守卫者们，他亲自训练出来的最精锐最强大的战士们，他的同伴们，他的朋友们，他的孩子们—— 他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平静无波。 “你们，愿意追随我最后一次吗，守卫者们？” 他们霍然抽出长剑，每一个人的眼睛都如剑身般亮得惊人。 “——Until death.”他们齐声回答，坚定不移。 在漆黑的风暴里需要一座灯塔，一道光来照亮夜行的朝圣路，有些人因此燃烧了自己。但他们不会化为灰烬，犹存的身影比这世间任何光芒都要明亮。胜过日出，胜过繁星。 ——战斗。 ——直至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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