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那一天他们说了很多话。西维亚将她的整个旅程都和瑟兰迪尔讲了一遍，包括那些对她友善的人与类人，斩杀了多少邪恶的半兽人，她去过哪些地方，那里的森林和这里又有什么不同，沿途的大河是多么壮观流长，甚至刚铎王城的皇宫的树长着什么模样……她毫无隐瞒地向这位王子倾诉，然而稍微提及两位同伴的死，她总是会变得沉默下去，眼里的笑意渐渐消失，显而易见的悲伤笼罩着她。　　　　瑟兰迪尔负手而立，垂眼注视着这个纤细的半精灵，他的呼吸平缓悠长，面色沉静威严。　　　　“再说一遍，”王子淡淡开口，“艾丽莎和阿奇尔，他们是如何牺牲的。”　　　　西维亚眼眶微湿，她咬着牙，低声重复着刚才的话，不敢直视瑟兰迪尔的目光。　　　　她以为她会遭到对方严厉的呵斥或者责备，毕竟他们是自己的子民，却因为她的无能与软弱而惨遭屠杀，甚至死无全尸。那么温柔美丽的精灵，那么强悍勇敢的守卫者，那么恩爱相守的伴侣，他们明明拥有着和阿尔达世界共呼吸的命运，却最终死于卑鄙的暗箭之下——没有比这更惋惜，更悲伤，更令人愤怒的事了，而作为林地王子的瑟兰迪尔，他心中的痛苦比任何精灵都要来得强烈深切。　　　　瑟兰迪尔静静听完她的话，他静默片刻，对她说道，“抬头，看着我。”　　　　西维亚一顿，她悄然攥紧手指，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正视他的目光。　　　　高傲的王子直视她的眼睛，他的容貌华美难言，王者风范浑然天成，负手而立的时候总会予人飘渺的距离感。然而这一次，他的声音却出奇的低沉平和，他的目光悠远深邃，仿佛能透过她望见极远的地方。　　　　“如果你是一个精灵，”瑟兰迪尔说，“那么就应该学会习惯这种失去。”　　　　西维亚没有听出这句话里别扭的安慰，反而被激起了某种隐秘的情绪，她忍不住抿紧嘴唇，挣扎了许久，才低低喃喃道，“我不确定……我不确定我是否能够成为一个精灵……”　　　　瑟兰迪尔目光一凝，微微眯起眼，“你说什么。”　　　　“我不确定，殿下。”这一次，她终于将心里话说出了口，同伴惨烈的死亡和凡人平静逝世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交织，挥散不去，她的目光茫然极了，就像是陡然之间失去了继续行走下去的方向——　　　　“精灵拥有魔法和长寿，然而却无法拯救那些已经失去的人，只能在接下来无比漫长的生命里继续承担着这种日复一日愈来愈沉重的悲伤，也许我们能够在每一次都告诉自己要习惯失去，接受真相，面对事实，可每一次我们都无法不为之痛苦，窒息，在触碰到细小事物的每一刻回忆起彼此拥有的过往……那太难以忍受了，殿下，实在是太难过了，只要一想到以后的几百年我还会继续遭受这样的折磨，而这种折磨是精灵必须经历，必须背负的……那么我真的能够继续走下去吗？我真的能够成为这样的精灵吗？”　　　　瑟兰迪尔抿起嘴唇，盯着她一语不发。　　　　“我在路上遇见过许多凡人，”西维亚说，语气发生了细微的转变，带着回忆的朦胧与憧憬，“他们的寿命明明很短暂，却能够把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快乐，人间有那么多痛苦与不满，而最终他们能够选择跨过它，看到事物充满光明的那一面……你知道吗，殿下，那些人们认为死亡其实并非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因为在活着的时候他们珍爱家人，彼此依赖，因而能够忍耐离别所带来的永恒悲伤，即便是相爱至深的伴侣天人永隔，这种煎熬也不会持续太久——只因为他们是凡人，不会像我们这样，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去，在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岁月里一遍遍回忆，却无能为力。”　　　　如果这样想来，必死这件造物主给予人类的礼物，也是如此优雅而可贵。至少，它让生命的期限变短，意义却更为丰富而永恒，他们往往能活出很精彩的一生，不管是平凡还是壮烈，都是独一无二。　　　　这一趟历练让她成长了许多，却也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她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够承受接连不断的死亡与失去，在悲伤而寂静的森林里继续忍耐，目睹身周万物生长，衰老，最终凋零。她曾有过执着的信念，却也渴望着平凡宁静的生活，她从无登顶为王的野心，却也深知战争就如利剑高悬头顶，只要邪恶还存在于这世间一日，这样的战斗就永远不会休止。　　　　人生总有些时刻，会对自己多年来曾坚定不移的追求在某一刻微微动摇，而那种疑惑迷茫，甚至比群星撼动的苍穹来得还要沉默纷繁。　　　　“我不知道，殿下，”西维亚喃喃，“这样的我，真的还能成为一个森林精灵吗？”　　　　对自己的未来产生怀疑，甚至对精灵产生怀疑，这样的自己，还有资格守护这座森林，和森林里的子民吗？　　　　……　　　　西维亚的这番话成功把瑟兰迪尔气得当场拂袖而去。　　　　她知道殿下一定会生气——反正在她的印象里对方似乎总在生气，没多少给好脸色的时候。但她绝没有料到这一次瑟兰迪尔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整整好几个月都没有再搭理过她，而且严辞禁止她进出宫殿和他的房间。即便偶然在森林里遇见了，也会臭着脸视而不见地走过，一副根本不想看到她的模样。西维亚好几次尝试着想解释，可跟了他好几步都没能把话说出口，只能沉默地停下来注视着王子的背影放他离开，气得瑟兰迪尔愈发不搭理她了。　　　　西维亚沮丧极了。历练回来第一天就把中土第一坏脾气的王子殿下给得罪了，他那么小心眼，还爱记仇，还毒舌，可想而知她以后的日子会有多难过了。　　　　这一来二去，整座森林里的精灵都知道他们高傲的殿下和一个小精灵在赌气。他们深知瑟兰迪尔的脾性，西维亚不去道歉他必定一辈子都不会主动拉下脸再和她讲一句话的，而且只要有人稍微提及她的名字就立刻黑了脸。不仅如此，那个可怜的小精灵还总是被他派遣出去干最累的活计：绕行大半个森林四处巡逻，一次下来往往会花上半个月的时间，吃力且不讨好。　　　　大家都知道这是王子殿下对她的惩罚，就连国王也插不上手只能随他去了。虽然精灵们有心想要为西维亚辩解一波，却也没这个勇气开口。最终，还是林地第一和事佬兼大管家的加里安出场了，他先是找到了艾斯特斯，威逼利诱让艾斯特斯带他找到了一向行踪不定的西维亚，紧紧攥着西维亚的衣角不让她半途溜掉，头顶圣父光环，面带慈母微笑，对她语重心长，循循善诱地开口说道——　　　　“你也知道我们殿下的脾气，你应该多多体谅他还是个年轻精灵，难免火气旺盛了些……”　　　　西维亚：嗯？你说什么？年轻精灵？三千岁的年轻精灵？　　　　眼见西维亚露出吞了茄子一样的微妙表情，加里安继续加了把火，“如果我们殿下不是把你当成了自家孩子，森林子民，希望你能用更长久的生命去感受精灵的一切，他们的使命，他们的权利，他们的责任：去守卫这片王国，让所有的子民都能够活得安定富足，你觉得他的想法有错吗，小西维亚？”　　　　她抿紧嘴唇，不说话。本来她也没生气的，是想和王子殿下心平气和好好讲话的，只是对方的态度实在伤人，僵持几个月过去弄得她也有些憋闷，心里难免起了赌气的小情绪。　　　　加里安眼见西维亚眼中露出些微愧意，觉得有戏，于是语气愈发柔和，表情愈发凄婉。　　　　“这是一个承诺，小家伙，也是一个未来国王的期许。他活得比我们都长，更了解人类生命短暂容逝的道理，对于精灵而言，人的生命也不过宇宙尘埃划过苍穹的瞬间，更何况聚散离别，如同变幻星辰，世事无常。他不希望你因为一时的迷惑而做出后悔一生的决定。如果你变成了垂垂朽矣的老婆子，那么又怎么来实践当初自己许下的承诺，怎么守卫你的家园呢？”　　　　西维亚一愣，陷入了挣扎的思考之中。　　　　而趁着这段空隙，加里安又脚步生风地溜达进了瑟兰迪尔的书房，拒不服从“出去”的命令，死皮赖脸地扒住门框不动摇，面对着王子殿下的冷脸还抽空腾出一只手朝他凄切地挥道，“殿下~殿下——你也要多多体谅我们可怜的西维亚呀，她还是个孩子啊，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瑟兰迪尔：……以人类年龄算快五十岁的孩子？这家伙的话自己信吗？　　　　“殿下！殿下~你转过头看看我——你们可别赌气了，西维亚不懂事，难道殿下也不明白吗？您还会幼稚到和一个孩子冷战吗？”　　　　瑟兰迪尔黑着脸转头，瞪他，“你说什么？我幼稚？加里安，你是最近太闲又想去酒窖刷桶了吗？”　　　　密林管家苦着脸，“当然不想，不过为了森林的和平，以及您子民的幸福安康，我还是得说——”　　　　瑟兰迪尔没来得及阻拦住他，于是一串滔滔不绝连气都不喘的卖惨演讲脱口而出，神情之生动，语气之哀婉，简直令闻者心酸，见者落泪——　　　　“我们的半精灵，可是出生于人群俗世之中啊殿下，即便她来到了森林，留在这里，混迹于我们的族群里，她也从来没忘记过身上的另一半血统，因为那对于她而言是一段无比珍贵的记忆，有着无法比拟的独特意义——”　　　　“她从不以人类的身份为耻，也不以拥有精灵的血统为荣，这也令她变得独一无二不是吗？殿下，我们应该庆幸这个半精灵是这样的固执，肤浅，倔强，因为这些缺点比擅长遗忘这一点要好上百倍，她会记得她的诺言，她的期许，她对国王与同伴的忠诚，即便世间再大的诱惑也无法令她彻底迷失。和您不同，殿下，我反而欣赏她这些品质，这证明她永远都会比我们拥有更多可能，她会逐渐成长得更为强大，直至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一位坚定无畏的守卫者——”　　　　“这世界任何人的心灵在被锻造得无比坚硬之前，都曾发出悲鸣，但勇敢之人最终会让它得到平静，无论何时。”　　　　“请相信我，殿下。请相信她，也相信你的选择。”　　　　瑟兰迪尔微微一顿，垂下眼，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