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扶着曦月起了床,帮她重新换了一套干净衣裳,又细细地替她篦了头发,将细细的彩线缠在发丝间编了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鬓角边,辫稍系着两个小巧的银铃铛,行走坐卧都会发出细微的叮当脆响,最是衬得豆蔻少女的可爱。    曦月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颊,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个梦来,立即把视线从镜子上移开了来,转头问香雪:“姑姑,今晚可是还要去任公公一同用饭?”    香雪手上忙着替她便头发,点了点头道:“任公公说今日挖到了一批好鲜嫩的新笋子,特意做了腩肉春笋给格格尝个鲜,还有昨日下过雨后膳房新采的好大一篮子地耳菜,这新鲜时令玩意儿,一年可也就吃上这么几回呢。”    曦月笑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来,捏着自己的手臂嘟囔:“任公公怎么对我这样好,再这样被你们喂下去,到时候马车都要拉不动我了。”    香雪鼻子忍不住有些发酸,这些日子任公公三天两头的就让人来请曦月过去用饭,说是随便吃吃,其实每次都是大家一起费尽了心思张罗的,就怕她俩以后离了行宫吃不上了,恨不能把这儿能寻到的山珍海味都找出来给她俩尝一遍才行。    果然,才刚到黄昏时分,小叶子就带了那帮小太监跑到万树园来接曦月了,说是接,可这儿也不兴什么抬轿子坐步辇的规矩,不过就是大伙儿一起前呼后拥地热热闹闹走过去,让曦月这长长一路上不寂寞罢了。    小叶子不知道从那里捋了一把带着钩钩的苍耳来,让曦月偷偷地丢到前面的小李子辫子上,把小李子急得抓着自己的辫子绕圈圈,好一会儿才把苍耳从辫子上扯下来,惹得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及到了“长虹致饮”处,任公公居然早就站在门外等着曦月了,一见她从路上远远地走了过来,便大手一挥吩咐摆膳,除了香雪提到的那道腩肉春笋之外,还有地耳菜炒鸡蛋、老母鸡汤烫枸杞叶、春节瓜排骨汤等各色时令吃食,最精巧的却是那米饭,竟然是采了万树园新开的桃花花瓣和在米粒里,同黏厚的珍珠饭一同蒸熟,米饭也染上了桃花的粉红色。    曦月一看,就知道这份桃花饭是任公公取了当年那“枫叶饭”的意思,特意准备给她的,捧着白瓷饭碗笑得眼神都亮了,眉眼弯弯跟任公公道谢:“公公真是费心了。”    任公公还准备了一瓶桃花酿,没让曦月喝,自己却喝了好几杯,也开始拿袖子抹着眼角对曦月道:“格格以后若是想吃什么,就让人递个信回来给老奴,老奴一定想办法让人给您送到草原上去。”    曦月用力地点点头:“好,我把行宫就当成自己家一样,大家就是我的家人。”    小叶子坐在任公公旁边,红着眼眶替他斟酒:“格格刚来那年和奴才们一块栽的桑树,眼见着今年就能吃上桑葚了……”,说着说着,居然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曦月端着茶杯站了起来,忍着眼泪笑说:“我又不是今天就走了,你们一个个哭哭啼啼的干嘛,再说了,我以后又不是不回来了,说不定我嫁的那位王爷以后有了出息,就能带着我从北边一路回来了,到时候,我一定来看大家!”    小叶子把脸抬了起来,却仍是用袖子挡着脸,声音都变了调:“格格没事的话,就记得多寄些信回来,什么都不写也行,让奴才们知道您平安就好。”    曦月挪开他的袖子,用自己的帕子替他轻轻擦了脸,笑道:“到时候只怕我一天写十封信回来,你们嫌我烦了,读都不肯读。”    小叶子这才破涕为笑了:“反正奴才也认不全字,要烦也是公公烦。”    任公公红着眼瞪他:“臭小子,少说几句话,吃菜!”    这一顿饭一直吃到了月上柳梢的时候,任公公喝得有些醉了,被人扶着回了里间休息,曦月看着小叶子脸色也不大好,便也没让他送,自己和香雪提了灯盏往万树园慢慢走回去。    月影隐隐约约勾勒出稀疏的树影来,曦月抬头看了看夜空,对香雪感叹道:“咱们行宫可真美啊!看了五年了,我还是没看腻。”    香雪也叹了口气:“格格以后一定会有机会再回来看看的。”    两人一路说着话走回了小院来,一推开院门,院里的灯火却倏地亮了起来,猛然印面扑来的光芒把两人吓得倒退了几步,香雪忙把曦月一把搂进怀里,自己壮着胆子对着一片躲在阴影中的人影厉声喝问:“是何人胆大包天!竟敢擅闯格格的院落!”    “姑姑可是错怪我们了,奴才们是来接格格回宫的。”从院子里走出个穿着体面的太监来,香雪仔细看了一看,觉得这太监有些面熟,似乎真的是从宫里来的。    院子里垂首站着一队太监宫女,穿的皆是整洁的青蓝色的宫装,一个个手里都提着灯笼,大概是等曦月进了院子才把灯笼上罩着的布揭开的。    曦月从香雪身后探出头来,把这院子里的太监宫女都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了这其中没有行宫的人,警惕地拉着香雪的手往后退了几步,问道:“你们是奉了何人的旨意过来接我的?可有手谕?为何我之前不曾听说有人要接我回宫?”    她悄悄把自己手上的镯子褪了下来握在手里,小院篱笆外就有好几棵不太高的树,树上都搭着鸟巢,若是来人是有敌意的,她即便不能正面对抗,也能扔出镯子惊动熟睡的鸟儿,借用它们的叫声唤来附近巡夜的宫人们。    那太监上前几步,在离曦月十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恭恭敬敬道:“奴才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旨意来的,太后娘娘体恤格格即将出嫁,想接格格回自己身边住上些时日,还请了几个蒙古嬷嬷给格格,让格格顺便学学那边的规矩。至于信物嘛……”    又转头对身后跟着的宫女吩咐道:“把东西拿上来。”    立刻有个低着头的宫女碎步上前,躬身往曦月手中递了一封蜡封的信件,这个封印曦月却是熟悉的,这是丽嫔娘娘寻常给她写信时会用的封印。    曦月接了信在手里拆开,粗略地扫了两眼,确是丽嫔写给自己的,信里还的的确确提到了她向太后娘娘请了个恩典,要把曦月接回宫里住些时日,让她和没出世的小皇弟见一面。    待曦月看完信,那太监又从自己腰间取下来一块令牌来,让那宫女递了过去,请曦月查看,曦月当年年纪小,实在是不太记得寿康宫的令牌长什么样子了,交给香雪看了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香雪皱着眉头点点道:“我记得原来的令牌上绘着的花不是这样子的……字倒是一样。”    那太监笑道:“姑姑贵人多忘事,宫中的令牌皆是样式五年一换的,去年就换了新的,如今的花纹确实是与当年不同了。”    香雪点了点头,转头对曦月道:“格格,你怎么看?”    曦月仍是把手里捏着的镯子攥得紧紧的,继续问那太监道:“那为何公公要深夜造访我的住处?便是要接我离开,也该是白天才好赶路。”    太监笑着看向那低头的宫女:“你还不给格格解释解释?”    曦月的视线也随即移向那宫女,见她缓缓抬起头来,五官被灯光照亮,一双杏眼倏地睁大了,不受控制脱口而出念出了一个名字:“你是……红藕!”    这刚才给自己递信和令牌的宫女竟然就是红藕!寿康宫一别时,她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这些年身形长开了,眉眼间多了些沉稳的模样,刚才曦月和香雪都才没能立即一眼认出来。    红藕已经是默不作声地流了满脸的泪,抽泣着要给曦月行礼:“格格,是奴婢!格格都长得这么大了……”    曦月忙去搀她起来,看着她有些消瘦的脸庞,鼻子也是一酸:“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    几年来,曦月都未曾得到过红藕的消息,她也曾写信向丽嫔打听,可丽嫔只说红藕被宜妃打发去慎刑司之后便没了消息,仿佛这个人从宫里彻底消失了一般。    曦月只以为红藕在慎刑司时没能挺过去,为她哭了好些日子,年年红藕生日的时候都在行宫偷偷为她摆些她爱吃的点心祭拜。香雪怕曦月伤心,平日也不在她跟前提起此事。如今却看到红藕好端端地站在了跟前,曦月忍了一晚上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紧紧握着红藕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    红藕缓了缓,抹了把眼泪,才道:“当年奴婢被打发去了慎刑司之后不久又被放了出来,改了名字,被放在浣衣局做粗活。前不久兰草姑姑来找奴婢,说让奴婢跟着来接格格回宫,好让格格一路上有个熟悉的人照应。”    这话说得却是有些弦外之音了,曦月握着红藕微微有些粗糙的手,看了香雪一眼,若是要有个熟悉的人照应自己……那香雪可不就在眼前吗?这一路不过是从行宫回宫,又不是直接就去蒙古了,太后为何要特意如此吩咐?    红藕轻轻把曦月往门外推了推,低声道:“格格,借一步说话。”    曦月往门外走了几步,香雪也立即跟了过来,就在她身后站着,红藕见那些其他的太监宫女似乎是听不到了,这才低声道:“太后心肠慈悲,体恤格格思父之情,让格格回宫路上先去京城里……回一趟家,见一见您的阿玛。不过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只能暗地里把格格悄悄儿送过去。”    “所以李公公这才趁着月色带着奴婢们没声没息的进了行宫,事先跟行宫这边说的也是这一队的奴才是来帮格格拿大件儿的行李的,这才没惊动任何人。”    曦月想起前几日任公公似乎确实是提过,会有一批她的行李在她和亲之前提前送去宫里,和她到时候的嫁妆一同运去蒙古,这才放下心抚着胸口道:“吓死我了……你们这大半夜来的……”    长吐一口气之后,她才又反应了过来:“什么?你再说一遍……见阿玛?!”    曦月“唰”地回身拉着香雪的袖子摇,“姑姑快掐我一把,我、我不是在做梦吧!是真的吗?”    “是真的!格格,千真万确!”红藕看着曦月紧紧拽着香雪的模样,柔柔地点头笑着,头发散落了开来,露出了细长的脖颈上蜿蜒到右耳下方的一道疤痕。    曦月一惊,心中万般情绪再难抑制,想起当年相互扶持的种种,又想起那些和红藕一同翻花绳踢毽子的日子,心中仅剩的那点疑虑也瞬间烟消云散了,一把将红藕搂进了自己怀里,又是哭又是笑了起来:“好红藕,谢谢你,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你受苦了……”    红藕把头埋在曦月肩颈处,哭着摇头:“格格别说这样的话,是奴婢、是奴婢当时没能护着格格……”    曦月抬起头来抹了把脸,又绽出一个笑来:“瞧我这哭的,要去见阿玛……要去见阿玛了,这是件好事啊!我怎么还哭成这样了!”    红藕犹豫着又开了口:“只是……香雪姑姑怕是不能一同前往,姑姑得坐着后面的大马车过来,毕竟这件事……若是姑姑到时也不在,难免惹人猜疑。”    香雪见曦月放下了疑虑,也立刻一口应下:“我没事儿,只是之后我如何与格格见面?”    红藕道:“这倒是简单,太后娘娘与兰草姑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格格与我今夜先乘着一辆快马拉着的马车离开,香雪姑姑带着行李两日后再乘着大马车出发,待格格回家之后,自会与姑姑在宫中相见。”    “今夜就走?”香雪轻呼一声,“那格格这一路上吃的用的我还没收拾出来呢!”    红藕道:“姑姑不用担心,我也是伺候过格格的人,如今好不容易又到了格格身边,必会尽心尽力照顾好格格的。格格是皇上亲封的和硕公主,绝不敢有人怠慢的,姑姑只安心等着在寿康宫与格格再见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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