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芍药脚步匆匆地回来了,眼里隐隐约约还含着些泪,一进门就忍不住哽咽着唤了一声:“娘娘!” 丽嫔被她这幅模样着实吓了一跳,问道:“可是膳房那边的人给你气受了?还是寿康宫那边?本宫早说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咱们不必求人……” “娘娘!”芍药难得地直接打断了主子的话,几步走到丽嫔跟前半跪在她跟前,抬头抹着泪又是哭又是笑道,“皇上、皇上方才在寿康宫陪着太后一起用膳,说娘娘有心了,还说有空要过来看看娘娘!” 丽嫔也是愣住了,片刻之后才缓了过来,推了推芍药道,“瞧瞧你,本宫还以为多大的事儿,怎么你这就又哭又笑的了!皇上不过说说罢了,也就你这个傻子当了真,皇上每天日理万机,哪有时间来这儿。” 话音刚落,就听见魏公公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魏公公臂上搭着个拂尘,笑眯眯抖了抖道,“皇上今晚翻了您的牌子,这个月里这可是头一回翻牌子,娘娘,您可得好生准备着。” 芍药抑制不住激动地拉着丽嫔的袖子,“娘娘您看!奴婢没骗您!” 丽嫔被冷落了好些日子,原本早已是心如死灰,没想到这时突然猝不及防地来了好消息,一时也是又惊又喜,语无伦次道,“芍药、快、快替本宫谢谢魏公公,给魏公公上茶。” 魏公公拱一拱手,笑着拒绝,“奴才就是过来传个话的,来不及喝娘娘赐的茶了,多谢娘娘。”说完转身便要走了。 芍药翻箱倒柜了好一阵子,才抓了个东西出来拿荷包装了,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追上了魏公公,“公公请留步!” 魏公公脚步停了一停,芍药见机立刻把手里的荷包递了上去,轻声道:“我们娘娘的一点心意,娘娘现在过得也不容易,公公别嫌少。” 魏公公笑而不语,一手接了荷包,微微捏了捏,眼神往那缝隙间一扫,便把那荷包里装着的紫玉烟嘴的成色摸了个一清二楚,这才把荷包拢进了袖子里,偏了偏头,对芍药轻声道:“咱家便也再在姑娘跟前多一句嘴,姑娘千万转告娘娘,不管这宫里有多少个楚贵人楚答应,这朝中可只有一个精忠侯,娘娘还是要多多保重自身。” 芍药听了这话,岂会不明白魏公公的意思,又是一连声的谢过了魏公公,才又一路小跑着回了承乾宫。 丽嫔好些日子没精心打扮起来,如今突然被翻了牌子,整个承乾宫才又像上了发条一般活动了起来,上上下下的宫人都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又是烧热水掺了鲜羊奶让她沐浴,又是去研珍珠粉做那润肤的膏子,就连涂发用的玫瑰香油,都是把那夏天的时候就备下的香油又拿才收的叶片上的雪花融的水,又蒸了两道的,直蒸得晶莹透亮了才呈上来。 芍药把手心搓得热热的,先在洁白细腻的手掌心涂了薄薄一层发油,才仔细地往丽嫔乌黑漆亮的长发上一束一束地仔细抹,丽嫔刚沐浴完,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棉寝衣在椅子上歪着,另有两个小宫女,一个替她修着指甲,另一个替她轻轻捏着腿。 丽嫔却忽然坐直了身子,看着窗外道,“下雪了……” 芍药看了看窗外,确是不知何时飘起了鹅毛大雪,好在外头还不算十分冷,这雪花落在地上便融了,便试探着问了句,“娘娘可是觉得有些冷?奴婢去吩咐他们再多送个碳炉子进来。” 丽嫔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本宫只是在猜,承乾宫离养心殿这样近,皇上会不会赐本宫一把遮风挡雪的伞。” - 北风呼啸着从冰封的草原上刮过,茫茫雪地上寂静无人,只有那立在雪原上的毡帐里透出些温暖的气息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素万素梨花开。” 木伦听到哥哥巴图鲁念的这句诗,笑得头上的貂皮帽子都快抖下来了,手里拿着的毛笔一抖一抖,冷不防就在宣纸上落了一滴墨点。 巴图鲁瞪他一眼,用蒙语道:“有什么好笑的,做你的功课!” 木伦笑得前仰后合,脸被毡帐里燃着的火光映得红红的,一字一顿地纠正巴图鲁:“是‘树’,不是‘素’,偏偏就是你这个大舌头爱附庸风雅。” 巴图鲁翻了年去就要满十五岁了,正是自尊心极强的年纪,一听木伦揪出了自己的错处,顿时脸就红了一圈,却还是梗着脖子呛他:“你最有本事,怎么带累了我在这里抄书!我本来都约好了查干和那日松,要去雪地里猎一只驼鹿来送给额吉的!” 木伦咬着笔杆子摇头:“这么大的风雪,就算你愿意出去,驼鹿也不会愿意出去的,只怕你是约了那两个混小子一起吃羊肉喝酒,不想让额祈葛知道罢了。” “你!”巴图鲁听了,气得向着木伦就扑了过来,他如今身形已经同成年男子没有什么分别了,是个肩宽背厚的草原男子汉,厚厚的羊皮袄子下都是紧实的肌肉。 木伦灵活地往书桌旁边一滚,闪避开来,嘴里一连串念道:“汉人先生教过的!‘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巴图鲁,你可不能打我!不然先生知道了一定罚你抄书一千遍!” 木伦从小就学汉文,又跟着额祈葛去过好几次大清,一口京腔说得和蒙语一样流畅,他拿这些大道理来压巴图鲁,巴图鲁辩不过他,只得气哼哼地停了手,一脚踢翻了木伦的书桌。 木伦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抄了一半的纸被打翻的砚台溅满了墨汁,也一点不气恼:“多谢大哥了,我这就去跟先生说,大哥踢翻了我的纸笔,我没办法抄书了。”说着便要往毡帐外面跑出去。 巴图鲁哪肯让他得逞,一伸手就揪住了木伦的后衣领子,把他悬空拎起拽了回来,一双浓眉几乎竖了起来:“你敢!” 从小到大,他最无可奈何的就是这个弟弟,说的话总让人恨得牙痒痒,偏偏他又总有一堆歪理能让你没办法对他动手,什么好处都是他占了,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别的蒙古男儿遇事就开打,他倒好,整天就知道油嘴滑舌,绕绕嘴皮子就把事情给翻篇了。 果然,木伦就这么任他吊着,挣扎都不挣扎一下,只嬉皮笑脸地双手合十对他道:“大哥手酸了,就放我下来吧,让弟弟给你捏捏胳臂。” 巴图鲁被他这么一说,更是不肯认输了,原本打算放下的胳臂又瞬时间紧紧绷了起来,强忍着酸胀继续拎着这个小子,两兄弟就这么隔着一臂的距离对峙着,直到毡帐的羊毛帘子被掀开了,巴图鲁才惊得送了手,觉得胳臂疼得像是要被卸掉了。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一句怒气冲冲的汉文在毡帐中炸开,木伦赶紧抱着头缩到了一边去,先生挥着手里的戒尺就向着巴图鲁的后背招呼去,“我说过多少次了!多少次了啊!兄弟之间要相互友爱,巴图鲁你身为兄长,应当做好表率!怎么能屡教不听呢!” 巴图鲁不服气地躲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汉人先生,用手一把反握住那戒尺,辩解道:“我是草原上的男儿!为何要听驴叫!难道先生又想出什么新法子要惩罚我?” 木伦在角落里抱着肚子笑得打滚,先生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一把摔了戒尺,站在原地跺着脚解释:“是屡教不听,不是驴叫!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木伦蹭上去抱了先生的腰,把他往后拖,劝道:“先生别生气了,是我先惹大哥发脾气的,您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个人好了。”又拾了那戒尺来递给先生,把自己的手摆在他跟前。 他早就摸清楚额祈葛延请来的这位汉人先生的脾气了,这种背井离乡讨生活的文人,又上了些年纪,都有几分古怪的傲气,你得顺着他的心思来,千万不可折损了他作为先生的尊严。他让你抄书便抄,打你手心你便受着,他气消了,自然就好了。也就巴图鲁这个急冲冲的直肠子,才会和这么个汉人老儒对着干。 先生听着木伦说着清晰又标准的汉文,心里的火顿时散去了一大半,戒尺高高扬起来,又轻轻落下去,最终没落到木伦手上就收了回去,改了口道:“你们两个把明天要学的课文抄一百遍,不抄完,我明天就去把你们两个干的好事禀告给王爷去!” 木伦听了这话,大大松了一口气,拉了巴图鲁把书桌扶起来,翻了书满口答复下来:“一定抄完这一百遍郦道元的《三峡》,背得滚瓜烂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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