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稻草

他勾着她的小指，说了一整夜的话，轻轻地，温柔的，这一天，少年将往日里的不谙世事丢掉，将恣意洒脱抛开，不过十六岁的少年，一夕之间懂得了体会旁人的苦，共担一身沉重，却难得看得明白。　　他坚持多年的信念一朝更改，拯救世界又如何，此时此刻，他只想要好好的，守着她。　　只是，至始至终，徐焉只是懵懂又迷茫的看着她，后来疲惫的睡去，勾住她的那根小指，整夜没有放开。　　天色渐白，躺在病床上安静的睡着的人，惨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些元气，揪着许久，绷直许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沾枕时，自觉的翻了个身，一夜好眠。　　一夜未睡，又说了整夜话的少年，彻彻底底白了脸，眼底的乌青显现，绷紧许久的背脊终于得到些许松懈，他起身时便晃了晃，走路虚浮无力，他撑着墙壁，缓缓地，一步一步，推开门出去。　　走廊上已经没有了人。　　他彻底的弯下腰，一口鲜血喷在地板上，在领口处浸染一抹鲜红。他猛地摔倒，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撑地，重重的喘着粗气，脸色又白了三分，整个人忽明忽暗，如果此时有人经过，一定可以发现跪在地上的少年，有一瞬间变成透明，整个人都失了生气。　　他微微叹气，自嘲的笑了笑。　　这是他第一次将身体里的能量送给别人，连他都没有料到，自身受到的反噬会如此严重。　　这种方法在STM内部已经不是秘密，只是从来没有人提到。方南苏心想：在那个活命都要小心翼翼的世界，谁能将保命的筹码拱手送人？　　他摇摇头，将心中那点不快散去。　　反正，他是不会回去了。　　徐焉终于安静了，次日一早，医生们将她彻底的检查了一遍，将检验报告交给警方。　　警方多次派人来录口供，全都无功而返。　　她像是换了一个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她总是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世界，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医生的结论是，经历过刺激之后，病人陷入了一个缓冲期，缓冲期之后病人的情况可能会好转，可能会恶化，一切都说不准。　　其实，也有个例外。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坐在床边的少年。　　徐焉倚在靠枕上，安静的看着他，少年刚刚削好一只橙子，橘黄的外表皮之下是浅白的中果皮，少年细心的拨开，最后掰开果肉，将一瓣甜橙递到她嘴边。她乖乖地偏了偏脑袋，咬住橙子，细嚼慢咽，吃掉一瓣后，认真的看着他，少年又掰下一瓣，递过去，女生再一次咬住，慢慢地，吃得格外认真。　　一只不大的甜橙，她一个人吃了十多分钟。　　等她吃完，方南苏扯出一张纸巾，轻轻地，替她擦着嘴角。　　垃圾桶放得有点远，他微微倾身，将果皮丢进去，一片细碎的橙皮搭在边沿，弹开了，落在地上。方南苏看了眼那个距离，心中无奈，只好用纸巾擦擦手，动作有些不顺利。　　方南苏感受到徐焉的动作，将视线从他们勾住的小指移至她的脸上，观察她的表情。柔声道：“还想吃什么？”　　她不说话。方南苏只能通过他的表情去猜，他想了想，问她：“苹果吃么？”　　她不动声色，　　“酸奶？”　　她面无表情。　　“电影？小说，杂志，演唱会？”他一连说了好多，最后再补充一句，“徐姐姐，或许你要嗑瓜子儿？啤酒来一打。”　　她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方南苏正准备打电话订瓜子啤酒，就看见始终木着一张脸的人，终于……微微皱眉，有些……嫌弃？　　“徐姐姐。”他无奈了，不知道该怎么猜，无意中瞥见塑料袋里躺着的几只甜橙，举起其中最大的一只，送到她面前，试探道：“要不，还吃橙子？”　　眉眼舒展，再次回到无表情的脸，只是那双眼睛微微闪烁，盯着他手中的橙子。　　方南苏有些哭笑不得又剥了一只橙子，一口一口，递到她唇边,再看着她微微带着愉悦的表情，吃完。　　到了第三天，徐焉开始表现出烦躁的情绪。　　少年给她剥好的橙子被她扔掉；他托人送来的饭菜也被她砸在地上；放在眼前的水杯被打翻，在洁白的床上留下一大片水渍；她看向方南苏的眼神平静不再。　　她焦躁异常，不管出现在她面前的是谁都嚷嚷着让他“滚开”。　　她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床被浸湿后冰凉刺骨，护士不敢接近她，方南苏默默地替她换好一套新床被，手臂被抓破，脸上是绯红的巴掌印。　　她挣脱了针头，倒流的血液立刻染红半个手背，是方南苏一遍遍用温热的手帕替她清理，轻轻地按上棉球止血，胸口留下一团淤青。　　她穿着单薄的衣服孤零零的坐在窗边，寒风瑟瑟，冻得她脸色发白，方南苏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她包裹起来。她使劲儿挣扎，险些从窗外跌落，是方南苏一把抓住了她，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剧烈的动作让他此前的内伤再一次受到牵连，嘴角溢出的血，低落在徐焉的手背，却趁着她未注意时擦个干净。　　少年啊。　　真的是束手无策，他没办法治好她，真的是……没办法了。　　方南苏刚刚安抚好她的情绪，有人突然推开房门冲进来，身后紧跟着一位男生。　　徐颜这几天一直在准备期末考试，手机关机，也没有上网。拿到手机开机后收到的第一条全网推送的消息就是姐姐被人欺负的照片，偏偏网上的谩骂和冷言冷语，全都指向了徐焉。　　气过了，就开始慌了。她卖了最早的一班机票，疯一般的就要回家。　　同系的朋友拦住了她，不问缘由，直接买票跟着她一起回来。　　全然没有料到此举无疑是雪上加霜。　　徐焉一眼就看见了徐颜身后的男生。　　她的眼神看都不看徐颜，而是紧紧地锁定她身后的人。方南苏察觉到她眼神的变化，快步上前蒙上她的眼，轻声道：“徐姐姐，你妹妹来了。”转头朝着对面的人无声做着口型，“快走。”　　他想让那男生离开。　　徐颜从未见过他，无暇顾及他的提醒，她走向徐焉，带着哭腔道：“姐姐，你怎么样了？”　　男生没有动，却是远远地站着，担忧的看向她们，又与方南苏对视两秒，互相试探和打量。　　方南苏的意图很快被徐焉打断，她扯开了他的手，一眼就看见突然出现的陌生男生。　　她是和徐颜一起出现的，是来抢走她的颜颜的人。　　徐焉的精神状态恍惚不清，少有清醒的时候。然而，此刻她一眼就认出了妹妹，也对随着妹妹一起出现的男生产生了莫名的敌意。　　理智崩盘，清醒的意识被一阵痛苦不堪的记忆冲散，她推开了身边的少年，拔掉枕头跳下床直奔那位年轻男孩。　　徐颜也察觉出她的不对，连忙拉着她，哀求道：“姐，姐，他是我朋友，不是坏人，他没有恶意。”　　颜颜的维护让徐焉越发的在意，她气急了，终于说了这么多天第一句话。“他要抢走你，颜颜，我只有你了。”　　她指着男生，眼泪再一次流下，带着一股子的绝望和哀求，“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不会的，我不会。”　　“让他走！”　　趁着其他人没有防备，她挥开了眼前的手臂，直接推了一把那个男生。　　徐颜一声尖叫，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待他千般好的人不受控制的跌倒，撞在门口的柜子上。“赵孟祺。”　　赵孟祺抬手遮住了怎么都止不住的鲜血，无声的安抚着哭成泪人儿的少女，“我没事，颜颜，我去外面等你。”想了想，才补充一句，“你还没吃饭，我去给你买饭。”　　说完拉开门走出去。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徐颜望着那扇被关上的房门，想要追出去。这一下意识的动作更是刺激了徐焉。她愤恨道，“你要去找他吗？你不要姐姐了吗？”　　“没有。”徐颜觉得自己夹在两头都快崩溃，她看了眼方南苏，对着徐焉解释，“姐，我很快就回来。”　　她拉开门，却被人揪着手臂带回来，“不许走。”　　“我就要去。”徐颜哪里遇到过这些状况，她头一次反抗了姐姐的意识，第一次顶撞。　　“啪”地一声，是徐焉盛怒之下的动作。　　徐颜捂着脸看着她，哭着跑开了。　　徐焉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眼神空荡荡地，不知所措。她颤抖着身体，看向房门，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这是怎么了？　　方南苏就站在他身后，收回手，心口一痛，险些站稳不住身形，他看着终于稳定了情绪的徐焉，微微一笑，昏了过去。　　他倒在距离徐焉不足半步的地方，痛苦的蜷缩起来。　　她恍若未见。　　她木然的蹲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没想到这一次，就成了永别。　　徐颜冲下楼，哭花了眼，仍然朝着外面跑去，她喊着那个人的名字，“赵孟祺。”　　“赵孟祺，你在哪里？”　　少年回头，惊喜的看着她，跳起来欢呼道：“徐颜，徐颜，我在这里。”　　她看见他，更看见他额头上醒目的伤口。她急急忙忙朝着他跑去，心中的愧疚难抑。　　赵孟祺突然大叫一声，朝着她的方向冲了过去。　　一声突兀又尖锐的鸣笛，整个世界都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