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徐焉背着书包独自回家。厨房里还热着给她留的晚饭。  妹妹徐颜还抱着妈妈手臂睡得很香,初秋时节,天气微凉,一床薄被下老旧衣柜,是一家三人的床。  徐焉打湿了抹布从热腾腾的蒸锅里端出今天的晚饭,小半碗菜汤。  收拾好碗筷,徐焉靠着一盏小灯写着作业。  晚上八点,她拿着作业本进了房间,让妈妈签字。  她跑过去拉着妈妈的手,手心冰凉,她赶紧用自己的两只小手包裹着妈妈的手,却怎么都捂不热。  她小声叫着,“妈妈,妈妈。”  床上躺着的女人一动不动,徐焉慌了,颤颤地,要去拉她起来,可是她力气小,怎么都拉不动。她哭着,喊着,徐颜也被吵醒了。  女孩揉着眼睛,问她:“姐姐,为什么要哭?”  徐焉只得爬上床,一只手牵着妹妹,另一只手拉住妈妈。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哭,一直哭。  颜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看着她,再看看睡着不醒的妈妈,也跟着哇哇的哭起来。  他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守了一整夜。  次日一早,徐焉就去敲隔壁邻居的门。  后来,他们家来了好多人。  再后来,他们都走了。  然后,徐焉拉着颜颜的手,背着家里所有的钱,坐车去邻县。  颜颜一直哭,她死死地抓着姐姐的手,哭得声嘶力竭。  尽管还很懵懂,还很茫然,可是她知道,妈妈没了。  她们,没有妈妈了。  那年,徐焉十一岁,徐颜七岁。  徐家父母离婚七年。  徐母带着姐们俩住在老家,徐父再婚后住在邻县。  妈妈没有了。为了不被送走,她们两人商量好,一起去找爸爸。  一路辗转,这段路格外漫长。  循着记忆,兜兜转转,徐焉带着妹妹来到一处住宅门前。  说明来意后,她以为很快就可以见到爸爸了。却被女主人挥着扫帚赶了出来。  那个女人很凶,看着她们的眼神里全都是厌恶。  原来,也是同她们一样不幸的人。  有个小女孩透过铁栅栏小心的打量着两个陌生人,女人气呼呼的关上门,抱着那个女孩进了屋。  颜颜还一脸茫然,问她:“爸爸呢?为什么不来接我们?”  徐焉只好蹲下,拍拍妹妹的脑袋,道:“没关系,姐姐养你。”  老家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  好在邻居们见她们可怜,逢年过节都会给姐妹俩补贴家用。  一天,居委工作人员领着一位年轻男人到她们家。张阿姨蹲下身,将姐妹俩左右手抱着,“这是赵叔叔,他愿意资助你们上学和基本的生活开销。”  颜颜睁着大眼睛看看那个陌生的男人,又看着自己的姐姐,往张阿姨的怀里缩了缩。徐焉也有些疑惑,她问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那男人不过三十岁,像是刚从某个高级会议下来,来不及换掉西装,就脱下搭在手臂上,只着工整的白色衬衣,黑色西裤,深蓝色的领带工整妥帖,短发打理的一丝不苟,怎么看也不像会无缘无故跑来资助两个人孩子。  刚刚失去母亲,家里无人整理照看,简单的房间里微微散乱,到底还是孩子,连姐妹俩这一身衣服,都有两三天不曾换洗,颜颜的小脸还脏兮兮的,眼睛红红的,水汪汪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男人将外套搭在椅背上,蹲下身看着她们,眼神温和,他道:“我叫赵清舟,”他首先看向徐颜,温声道:“颜颜,今后,叔叔资助你们上学,好不好?”  徐颜听不明白,便看向姐姐。  徐焉一把将颜颜拉至身后,不安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缘分。”即使被这般无理对待和质疑,男人也没有一丝不耐,他看着姐妹俩的眼神温柔至极,那是徐焉记忆中也不曾在爸爸那里得到的温暖,对,她心想:是爸爸的感觉。想到这里,徐焉眼前模糊得看不清的人。  赵清舟轻叹一声,伸手轻轻地摸摸她的脑袋,他的耐心,他的温柔,眼睛里看得到,心里也能感觉到。他只是不说,不愿多说。  张阿姨笑着拍拍徐焉的肩膀,说:“赵先生是大善人,他拜托协会寻找需要资助的孩子,正好发现了你们。协会已经审核过赵先生的条件,你们也符合他资助的要求,这就是缘分。”  男人朝着她感激一笑。  徐焉的眼神有些复杂,似感激,似惊喜,还有不敢置信。  徐颜已经走近他,赵清舟也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将带来的零食和玩具推到她面前。徐颜看也不看,她哭着扑进赵清舟的怀里,哭着喊他,“清舟叔叔。”  看着眼前久违的画面,徐焉终于慢慢地,一步一步靠近他,怯生生的喊了一声,“清舟叔叔。”  男人单手轻轻地抱着颜颜,看向她。  徐焉有些不确定的,恍然地,再次叫他,“清舟叔叔。”  男人的眼中看着她,又像是通过她看着某个人,眼睛微微湿润,一声不经意的哽咽,他拉住她的小手,点头应声。  那是她们的清舟叔叔。  赵清舟。  那是徐焉和颜颜在经历失去母亲,父亲不见踪影后遇见的一抹温暖和煦的光,那个男人细心、温柔,却也很有分寸。  他很忙,每次匆匆忙忙过来,带上给姐妹俩买的衣服鞋子,连袜子都是按照她们的喜好精心挑选的。他来了,却也很快被电话叫走。  后来,徐焉和徐颜渐渐长大,他便始终保持应有的分寸,耐心教导。  他是徐焉人生的启明灯。  徐焉一直记着,记得赵清舟给她们所有的钱,数目不菲。她一笔一划,将所有的善意记在心底。想着等她赚了钱,一定要还给他。  一定。  可惜,等不到了。  赵清舟即使再忙,也会留出时间给给她们过生日。徐焉十七岁生日这天,早早地做好一桌丰盛的菜肴,与颜颜一起,趴在窗台上等着赵清舟的车来。  她们从中午等到下午,菜冷了就收起来,想着等人到了,就再重新热一热。直到天空挂起一只弯月,直到星辰的轮廓越发清晰,她们都没有等到那个人。  那一年,赵清舟就从她们的世界,猝不及防地,退出了。  这几年徐焉的存款不多,担负起两个人的日常开销和学业费用,就显得捉襟见肘。她开始频繁的找零工,做兼职。  那年她十七岁,高二。  随着年岁增长,少女的模样长开了,出众的外貌吸引了旁人的目光,却也引来了非议。  她被孤立。  孤独,这滋味儿徐焉再熟悉不过,她照常上课、工作,从不会与妹妹提起。  世上有苦千百种,不过是一味孤独。  幸福不愿停留半步,现实固执不许照顾。  失去了庇护的孤女,无所依仗,看起来,可以任人摆布。  一路尾随,堵截,她被拦在昏暗狭窄的小巷,七八个同龄少女,将她围在墙角,辱骂,欺凌,她看起来没什么脾气,冷冷地看着她们指着鼻子谩骂一通,头皮传来针刺般的痛楚,她紧紧地咬牙硬生生地将溢出喉咙的痛呼咽下,尖长的指甲掐进皮肤,浮出一滴滴鲜红的血珠。  她不是没有挣扎,只是势单力薄。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一晃而过的光亮,被鲜血刺激到的众人,越发激动,她们拿出锋利的小刀,揪着徐焉的头发,强迫她昂起下巴,将艳丽至极的五官暴露在日光下,只是太阳藏匿多时,她的眼前仍然黑得看不到希望。  那人拿出小刀,抵住她眼角,那人嚣张至极,扬言要将她的脸划花。  那群人里,有人应和,有人犹豫,有人心生退却,有人兴致勃勃。  她无力的闭了闭眼,一行清泪划过侧脸,她深吸一口气,趁着那人不注意,一把夺回小刀,胡乱的挥向旁人。  并不是不在意,也不是毫无畏惧。  幸好,她能保护自己。  她疯了一般追逐惊慌受挫的女生,眉眼间冷冽又锋利,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反抗,反抗。  徐焉知道,自己必须强大起来,才可以保自己无虞,保徐颜无忧。  念及于此,手上的动作,毫无顾虑。  她错了吗?  也许错了,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青春期的肆意妄为并不能简单归咎为年幼无知,被欺凌的人茫然无措,手握利刃的人洋洋自得。  能挽回什么吗?  能弥补回吗?  能坦然接受吗?  不能。  不能又如何?  能扛住群起的愤恨刮目?  能接受校方假意劝和的说辞?  能淡然面对同窗窃窃耳语毫不掩饰的鄙夷?  不能。  这场暴力最终以徐焉被劝退结束。  徐颜问她:“姐,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她道:“在学校没心思学习,还不如早点出来工作。”  剪掉留了多年的长发,收起所有的裙子,刻意遮掩的肤色。哪有不爱美的少女,她却选择掩去周身的光芒。  她的愿望是平淡无奇,命运却将她推入漩涡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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