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停在了东华门,采薇下轿,由两位穿石青色锦缎绘暗纹的女官引着,低头缓步继续前进。她一路上都不敢乱看,隐约觉着这宫里布局十分气派,雕栏画栋,气势宏阔,让人打心底里升起敬畏。    当然,她觉得现下最气派的,应当是长廊尽头站着的秦氏。一身正红的散花襦裙,鬓发上还压了支赤金步摇,阳光照下,花生衣在光束中咯吱咯吱抖落,乍一看还以为是她衣裳上的花落了。    试问这世间,有几人能像她这样,把“雍容华贵”和“散漫随意”结合地这么完美,浑然天成?    “采丫头,你总算来了,我都快闷死了!”秦氏拍去手中的渣沫,跟花蝴蝶见着蜂蜜一样扑腾了上来,自觉挽上采薇的手臂,拉着她往里走。    两位女官愣在原地,心中虽有微词,又不好直说,互看一眼,瘪瘪嘴退下了。    “皇后娘娘是宫里头最和气的,一会进去,不用紧张,跟着我就好。”秦氏吃完一手掌花生,带着采薇走向廊桥。    “我都打听过了,今儿来的人我都识得,大多还都极好相处,就有那么几个嘴碎的,她们的话,你听见就当没听见就成,甭搭理。”说完,她又从荷包里抓出一把花生继续咯吱,路上还时不时将采薇介绍给路上遇见的姐妹。    “还有……你也知道,那个她嘛,呃……现在也算是你表妹,她也来了。不过没事,有我在,她不敢把你怎么样。”秦氏两腮鼓成球,拍着胸脯,好不容易才从牙齿间挤出一句话。    采薇听后,强扯开一脸笑,心里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郁闷。又一波花生衣随风簌簌而下,她不觉有些头痛,私心嘀咕:你真的靠得住吗……    芳华堂紧挨着御花园而建,穿过廊桥便可窥见其屋顶,边上就是汤泉。殿前蹲着两座石雕瑞兽,绣有金丝暗纹的锦帘挂在四面,随风浮动。内里宽敞,花团锦簇,各种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花都层层摆在青石叠造的假山上,底下还安置了个錾金的博山炉,袅袅吐出轻烟,远远望去,还真有几分云雾绕仙山的韵味。    刚接到的帖子的时候,采薇还腹诽过:冬春之交,能有什么花好赏。来到这她才知道,还真有好多花可赏!    她原来还觉得,薛晗骁在澜沧院种了满园的时令花木已是不易,对比起来,还真是小巫见大巫。旁的不说,就光是这里头的梅花就足够她看上一天了。    深吸一口气,满堂的馥郁芬芳沁入心脾,吹散了身上所有的困乏。采薇顿觉通体舒畅,到现在才第一次为自己能接到帖子而高兴。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薛夫人吗?”    莺鸟般动听的声音,传到采薇耳里,却如魔音嘶吼,忽地一下将她所有的好心情都扫地出门。    来人着一身茶白宫裙,外头裹着雪白的裘衣,鬓上错落着零星珠翠,衬得她的肤色如晶玉般剔透,于满堂的珠光宝气中稍显素雅,却别有一番气韵。人虽清瘦了许多,可采薇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白芍。    采薇的脸倏地黑下:唉,果然是冤家路窄。    一旁秦氏的脸更黑,竖起眉毛,双手随意在衣裳上蹭了两下就准备撸袖子。赶在她扑上去前,采薇先拽住了她的手,蹙眉警告了一番。随后又顶起“温良恭俭”的微笑,慢慢挪步上前,跪下叩首:“臣妇拜见娘娘。”    裙角不动,珠钗不响,一举一动皆得体到挑不出一丝错。可落在白芍眼里,她每一根头发丝都是错。    白芍冷嗤一声,杏眼微眯,目光大喇喇地在她身上来回锉磨。她今日这身打扮算不得华贵,可也叫人挪不开眼。妃色重锦罗裙,自腰上垂下两条同色丝绦,裙摆上折枝花繁复,越往下越稠密,衬得她腰肢不盈一握,只轻巧一站,便叫满室的脂粉都失了颜色。    哼,看来表哥将她养得不错,瞧着比从前娇嫩白胖了不少。    想想自己进宫后日渐消瘦枯黄的脸,非得抹上好几层脂粉才能遮掩住憔悴,白芍心里的怒意又上了一层楼。冷笑着挺起腰板,悠悠睨着下首跪着的人。    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女人多的地方,那就是沸腾的江湖。眼下的芳华堂正是这么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大家虽没喧闹出声,可私下咬耳朵时总会又那么一两句飘到采薇耳中。    “这不是皇上新封的白美人吗?她和薛夫人怎么瞧着不大对付?”    “你当真不知道呀?那白美人从前跟薛都督可是青梅竹马,本来大家伙都以为他们俩铁定是一对,哪知道半道上叫人家给截胡了。唉,听说薛家大婚那天,白美人哭得可伤心了。”    “新欢旧爱狭路相逢,这不是戏文上才有的段子吗?想不到竟然成真了!”    “你说那薛都督到底怎么想的?放着一个名门闺秀不娶,偏偏要娶一个小家子出身的庶女?不过就是长了一张狐媚子脸蛋,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倒要看看,等过几年她老了丑了,还怎么得意。”    声音混杂在一块,也分不清究竟是谁说的。秦氏鼻子都快气歪了,想上前教训那几个长舌妇,却奈何采薇总给她递眼神,不许她胡来,她只能闷在一旁锤胸口,都快憋出内伤了。    磨炼了两辈子脸皮,采薇早就不把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只是……    更漏声滴答,膝盖酸疼麻木,渐渐失去知觉,还是不见白芍有唤她起身的意思。她本就因晨间起了个大早而一直晕乎,现在眼前更是莫名蹦出几颗金星,晃得采薇头疼喘不上气。    换做从前,她估计早就卷袖子开打了,可眼下她不得不为薛晗骁考虑,为则琋考虑,纵使心中再愤恨也只能咬牙强撑着。     她突然更懂了几分那日邢嬷嬷教训她的话,京城水深,以后果然还是要谨言慎行,天晓得你哪日得罪过的人,日后会不会突然上门找你报仇呢?    好巧不巧,她跪的这处正好对着半开的轩窗,北风顺着缝隙嘶嘶灌来,冻得她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就在她马上要坚持不住被风刮倒之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天籁:“皇后娘娘驾到。”    堂内一下噤了声,众人都齐齐朝着大门跪拜,白芍自然跪在最前头。    片刻后,一身翟服的王皇后在宫人的簇拥下步入堂屋,容色虽不明艳,可眉宇间却独有一种清丽,叫人看了便觉亲近。适才她已从宫人口中听说了里头发生的事,进门便压着股气,瞥了眼白芍,也不忙着叫她起来,越过她身边直接走向采薇。    “你就是薛都督的夫人吧?快,起来说话。”    采薇心里微讶,起身低头站好,强忍着酸疼的膝盖,努力不露出异样。    王皇后见她窘迫,笑着上前牵过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和颜悦色地问了些诸如“婚后生活可还如意”“那姓薛的泼皮可有欺负你”云云的问题,临了又祝福了几句“夫妻和睦”“早生贵子”。    采薇都恭敬听着,还不忘恰到好处地烧起脸上两团红晕,以示感激和娇羞。    聊了约有半柱香工夫,王皇后才唤众人起来,端肃面容念起开场白。可这众人之中,却独独不包括那白芍。    看着白美人跪在原地,清瘦的小身板在风中打颤,面色几乎和衣衫一个色,额上还覆上了层细细的香汗,大家伙低头互觑,心中了然又不敢多言。皇后娘娘这是要为那宋氏出头呀!    细想也是,如今薛晗骁在军中是何地位?在皇上心中又是何地位?北方战事才定,若是没了薛将军,难保那群哈卓蛮子不会再打什么歪心思。人家在外头浴血奋战,自家夫人却在宫里头受了窝囊气,凭他那刚烈的性子怎么会轻易罢休?    是以皇后进门后才会来这么一出,先安抚好宋氏,再罚她白美人,连带着小惩了她们这些看白戏的。反正那白美人也不是什么多受宠的妃子,罚了也就罚了,总比惹恼他薛晗骁来得划算。    “你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这里还跪着位美人。”夸完人训完话的王皇后终于施施然转身,对着白芍歉然笑道,“白妹妹快起,这处风大,怎么好叫你一个弱女子一直跪着呢?若是真跪出了毛病,谁都交不了差。”    白芍闻言一怔,咬着嘴唇艰难起身。她知道皇后的弦外之音:这是在告诫她适可而止,如果真让那小狐狸精跪出了毛病,谁都别想好过。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在宫人的搀扶下,慢慢挪到边上,转身时还不忘朝采薇的方向狠狠甩上一记眼刀。    采薇看在眼里,悠悠叹出口气。看来她跟这位白姑娘之间的恩怨,这辈子都化解不了了。    “我说什么来着?皇后娘娘是这宫里头最和气的人!”秦氏凑到她身边,看着她发白的嘴唇不免心疼,琢磨着待会该去哪歇脚。    “是呀,挺和气的。”采薇笑得牙疼,看来她一直以来都低估了自家夫君的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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