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敛还是个跟阿存差不多大的小孩儿的时候,他的水性,其实是很好的。    岁数太小,还不能去船上给爹爹帮忙,他平日里都是跟着娘亲在近海采集海藻和蛤蜊什么的,说是干活,更接近于玩耍。那天娘偶感风寒,他便自个儿去海边玩耍。不正经下海,也无需穿什么水靠,只一件极短的小褂,裤腿挽起来,在礁石上寻螃蟹耍。    白白嫩嫩的小脚埋在沙滩里,小手肉嘟嘟的,却很灵活,掀开一块又一块小石头,寻找搁浅在水洼里的小螃蟹。海就在他的身后,“哗啦——哗啦——”像永无止境似的那么响着。    螃蟹这东西,性情极凶恶,不到他半个手掌大,也敢挥舞着一双蟹钳试图夹掉他半个手指。    “嘿嘿,抓到你啦!”    小唐敛准确地捏住螃蟹背,得意洋洋。    下一秒,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光 | 裸的脚腕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冰冷而粘稠,有什么湿凉东西牢牢抓住了他的脚腕!    小唐敛不敢回头,怕一低头看到一张惨白的鬼脸,吓得浑身都在发抖,试探着动了一下脚,拔不出来,咬紧了牙关也无济于事,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咳、咳咳……”    哭声顿止。    好像……是人的声音?    “小兄弟,请你……救我一命……”    *    小唐敛赶紧小跑回去,拉着爹爹将只剩一口气的男人扛回了家。    唐母端着一盆干净水过来,有些担忧地问自家相公:“这还能醒的过来么?”    不怪她有此一问——只因这男人伤的实在太重,相公为他清洗身上被海水泡的发白的伤口,原本干净的布巾一拧就是一把血,这已经换了四盆水了。    “要不然,还是去请张大夫过来。”    “不可。”唐父皱着眉。这些伤一看就是人为,他想必是得罪了什么人,有人存心想要他的命,贸然露了他的行踪,怕会招来祸事。    “阿敛。”唐父叫过小唐敛,语气很严肃:“捡到这位伯伯的事,不可告诉别人,知道吗?”    “阿敛明白!”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小唐敛使劲点头,笑着跟爹爹拍手。    ……    男人闯过了鬼门关,慢慢好起来。他比爹爹年纪还大,自称姓宗。他略好一些之后,与唐父密谈了很久,唐父只对唐母交代,说他不是恶人,伤好了便走,一家人便默认了家中多出这么个陌生人一起生活。    小唐敛喊他宗伯伯。他很喜欢这位伯伯,因为他比爹爹还要有学问,身手也很厉害,有一次他闹着要救树上快要掉下来的小鸟,他轻轻一跃便上了树,足尖点着不及他手腕粗的一根柔弱枝条随风飘荡,如同传说中的仙人一样。    宗伯伯养好了伤要离开的时候,他哭闹着不依,宗伯伯只好答应他会与他写信,照样教他学问,这才罢休。    那时候他已经很崇拜宗伯伯了,但直到爹爹去世后,他才知道他有多厉害。    宗伯伯来到唐家的时候,唐母因为受了风寒咳嗽不止,吃了几服药也不见好。宗伯伯为她切了脉,沉吟片刻,笔走龙蛇写了一副方子,娘亲吃了,没几天便大好。    “不过,大嫂,我也不避讳你。你尚有隐疾,经不得刺激,日后需得小心。”宗伯伯神情淡淡,似乎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唐父紧张起来:“隐疾?如何治?”    “此疾并不常见,更不好治。”他说了几味药材,又摇摇头,“这些药材已数年未曾现世,连我也不知道,是否还存在于这世间。”    唐父还欲说什么,唐母却是微微一笑:“相公,不必担心我的身子。咱们日子过得顺遂平安,你待我又这样好,哪里来的刺激?”    唐父轻轻拍拍娘子圆润肩膀,小唐敛也凑到母亲身边去,奶声奶气:“娘不会生病的!”    宗伯伯笑道:“唐大哥好福气。”    这一家三口在一处的画面太过温暖,让他咽下去了那句“人有旦夕祸福。”    ……直到后来宗伯伯离开,爹爹在那个雨夜去世,娘大病一场从此一病不起——唐敛才痛苦地明白,这世界上许多痛苦,根本不是小心就能够规避掉的。    “咳、咳咳!”    外间传来娘亲的咳嗽声。    往事如烟缓缓消散,唐敛闭了闭眼,将自己从无忧无虑的童年拉了回来,继续提笔抄写起来。    将朱明月从船上捞出来的册子原样抄录一份、着重标明了那凤穿牡丹的图案,他将册子的副本与自己写给宗越的一封长信一道封口,寄了出去。    丹霞口位置偏远,这封信要到达京城天徵需要不少时日。这些日子里,他也有许多事需要调查。    回村的路上,他正正遇上朱明月,看着似乎是在往村外走。    她穿着水靠,修长脖颈露在外面,头发自后脑盘起,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式,很简单,却利落清爽。鱼皮制成的水靠柔顺地依着她的身形,挺拔的胸线和平坦的小腹之下,两条又细又长的腿提不起精神似的拖拖拉拉走在地上,连同那双腿的主人也一脸无精打采,低着头不看人。    眼前出现了一角衣袂,朱明月头都懒得抬,向边上侧了侧就打算继续走路。    那人却也跟着移动,存心故意要堵住她的去路似的。    朱明月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一看到堆雪似的白皙面容,整个人都来了精神,不由自主展颜一笑:“唐敛,是你呀。”    那双灰暗的杏眼在看到自己的瞬间亮了起来,衬着她颊边酒窝浅浅,她整个人都从灰扑扑变得光彩照人。    唐敛忽然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屡次轻薄自己的少女,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他的……脸。    “嗯。”他看着她的衣服,“你要下海?”    “……是呀。”    “为什么?”唐敛看了眼日头,这可不是下海捞贝或者海藻的好时辰。    “……也没什么。”朱明月下意识地看了朱家一眼,又快速收回。朱大傻想必是没了钱,回家骂骂咧咧地搜了一遍,没找到银钱便胡乱吃了些咸鱼,现在正窝在堂屋地上呼呼大睡,她不知自己是怕还是厌恶,总之实在不想跟他呆在一处。    还不如去海中泡着。海水总是那么温柔,被海浪包围的时候,她总会有短暂得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放松感受。    凤目中精光流转,早注意到她那下意识的动作,心中说不明是什么感受。    回过神来的时候,唐敛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无事可做的话,不如随我来。”    “唉?”    盛夏时分,海边吹来的风都是暖的。朱明月被他跌跌撞撞拉着走,只看得到他的背影,海莲树的叶子浓浓绿绿,温柔地垂在他的肩上,在他俊秀的面颊上落下点点光斑。那玉雪般的耳根泛着一点胭脂色,朱明月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潮起伏,像有温柔海浪一层一层涌在她的心上。    待来到了唐家门口,朱明月却是有点抗拒。唐敛看她一眼,道了句“等我”,便自顾自进门去。    不多时出来,手中牵着个不情不愿低着小脑瓜的孩童,正是他弟弟唐存。    “阿存,书读的不好,教养也忘光了么?”唐敛的声音不咸不淡。    毛茸茸的小脑瓜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十分俊秀,不情不愿地:“朱家姐姐好。”    “你好呀。”朱明月觉得很好玩,像看到一个缩小版的唐敛。她蹲下去,目光与唐存平齐,向他抱抱拳:“我是朱明月,你呢?”    唐存有点傻眼,看了看哥哥,目光里全是疑问。    唐敛不动声色,微微颔首。    唐存便也学着朱明月,将小手合在一起:“我是唐存。”    “我可以叫你阿存吗?”朱明月笑眯眯。    唐存迟疑了一会儿:“……可以。”    “你不是说不想念书了,要下海捞鱼么?现在要捞鱼你恐怕提不动网,但要下海摸蛤蜊和海藻,我也不拦你,别叫苦就行。”唐敛看着唐存,眼神有点冷。    “我才不会!”    “好。”他冷冷一笑,“我和娘说教不了你了,你这位朱家姐姐最是精熟水性,你求求她,看她是否愿意教你?”    原来是叫她来一起带孩子呀。朱明月转了转眼珠,鼓励地看着唐存。    唐存瞪了自家哥哥一眼,转过头甜甜一笑,拉住朱明月的手:“明月姐姐,教我下海好不好?阿存听话!”    好、好可爱!    被跟唐敛如出一辙的漂亮眼睛眼巴巴看着,朱明月只觉得心都化了,立刻点头,牵住小孩肉乎乎的小手,“好,姐姐教你!”    唐存一贯很犟,吃软不吃硬。唐敛本来是想磨一磨他的性子,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讨好朱明月,朱明月也这么吃这一套。此时两人一大一小,牵着手向海边走去,竟然是忘了他的存在。    唐敛面色变了几变,终究还是一抿唇,拔足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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