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的火光卷着滚滚黑烟烧红半江浊水,阵阵密集又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百年京都的欣荣繁华,几匹黑骑一路疾驰奔入东上阁门。    顷刻后,一道激雷炸响了整座勤政殿,皇帝手中的笔应声而落,瘦削的双颊上白如死灰,失声问道:“你说什么,朕未听清,你再说一遍!”    单膝跪地的禁军副统领单宿亦是颤声重复道:“殿下,臣亲自去现场查探证实了。曲江亭遇刺之人确实是永清公主,连同公主府在内的亲随护卫共三十余人皆是没留活口。公主的……遗体为火所烧,情状极其惨烈。”    所有的血色霎时从皇帝脸上退得干净,与太皇唯一相似的那双眼睛里此刻密布着震惊与惶恐,他倏地想站起却腿脚一软重新跌回金座。    “请陛下保重龙体!”    “保重,保重不了了。”皇帝扶着椅靠喃喃道,“永清死了,她死了,母皇若是知晓……”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之事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战栗,呆呆地看着已经被墨染黑了奏折,凝固的脑袋突然蹦了个机灵,再开口已是冷静了几分,对左右道,“去,快去将皇后请过来!救说朕有要事与她相商。对了,还有太子!单宿你带上人马也马上将太子从太华观里接回来,万不可耽搁分毫!!”    韦皇后所在的花萼殿与勤政殿相距不远,他们是同甘共苦的夫妻,皇帝不愿住在东边那座偌大的明宫中,她便夫唱妇随地跟着搬来兴庆殿。两殿相聚不厌,等李缨从太华观赶到时她已在殿内伴着皇帝默默拭泪,见了太子哽咽道:“太子,你小姑姑她……”    她不忍再说下去,啜泣不止,皇帝拍拍她的臂弯以示安慰,一字一句道:“朕叫你们过来,也是怕你们遭遇了不行。那行凶之人不仅胆大包天更是有备而来,连永清都敢下手,怕是此番长安要不得安了。这些暂且不提,朕更担心东都那边该如何向太皇交代。”    永清遇难的消息眨眼般在长安城内外传开,毕竟曲江那场大火烧透了天,李缨风驰电掣的奔途中深深回望了一眼,及至宫内人人神情各异喁喁私语声从四面八方涌入他耳中。    永清死了,大业开国以来最不可一世的公主她,死了。    “太子,”皇帝倚在皇后肩侧,有气无力道,“你可有何想法?”    李缨不做声气,直到皇帝提高声量复问一遍,才状似迟迟回神,尚未开口皇后已先行替他道:“永清与太子是姑侄,永清出事太子伤神是人情所致,陛下勿要动怒。”她拭去眼角泪痕,轻轻覆住皇帝的手,“臣妾方才想过了,太皇对西京粗细向来了如指掌。即便陛下是为了太皇病体考虑,但有意拖瞒只会更激怒太皇。不如就让太子替您亲自去一趟东都,将此事禀告于她老人家。太皇慈爱,总不会发难于他,”言罢一顿转眸看向李缨,“而太子呢,去后就在东都陪伴太皇一段时日,一来尽孝道;二来太皇痛失爱女,若有孙辈相伴多少能舒缓心中悲恸。母舅他月前刚奉调令供职东都,他与太皇三十年君臣,我随后修书于他,尽免令太皇迁怒于陛下您。陛下您看,可行?”    皇帝思索须臾,沉重地叹出一口气:“皇后之言不无道理,太子就替朕走一趟吧。”说着他握了握皇后的手,“皇后大德,只可惜……”    他未说完,因皇后已面露黯然再说下去总是难堪。当朝皇后出自大业开国名臣之后韦氏,少时贤名在外,被太皇挑中选配给了还是戴王的皇帝,当时太皇还夸她聪慧可人,是世族之女中不可多得的贤美之人。可惜后来流放房陵十年,再回时太皇的态度已成天壤之别,甚至每日晨昏定省都是避而不见。    永清的死已成定局,查肯定是要查的,但从何查起皇帝却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索性六部三司中既有大理寺又有刑部,何况此案注定太皇要插手其中。倍感疲倦的皇帝闭上了双眼:“朕累了,过两刻再将张靖宗和李铭茂他们传来,朕要亲自交代他们。”    皇后与李缨同声应了个是,出了勤政殿韦皇后在殿外白玉狮旁驻足,李缨随之驻足立于其身后:“母后?”    韦皇后眼角仍是微红,她低头轻轻拭了拭:“母后知道,方才我让你去东都,你心中定是不悦的。”    李缨揖手:“儿臣不敢。”    韦皇后神情了然:“做母亲的若不了解孩儿的心思还能了解谁,母后知道你与永清不睦,但永清毕竟是你姑姑,也是太皇的爱女。”她伸手替李缨理了理衣襟,“你常年在外,太皇知你名而不知你人。眼下太皇必是震怒又心痛,你去陪陪她,也好在她心里留一个你的名字。”    即便日后在宫掖中精心保养,十年房陵,风霜雨露仍在韦皇后眼角描摹了细纹,她不像别的女子为此担惊受怕,反而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此刻她亦坦然而温和地看着李缨:“你莫怪母后势利,今日永清死了,明日便可能是你或者是我。太子之名,皇后之尊,在这宫掖与朝廷之中不过是太皇的一句话罢了。只是这次,”她眼底有轻愁泛起,“怕是你选妃之事由不得我们做主了。罢了,现下还选什么太子妃,你且安心去吧,到了东都先去找你舅爷商议。    李缨应了个是,恭送皇后离去时忽然开口问道:“永清姑姑的遗体运回来了吗?”    皇后未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讶然地看向他,又看看悬在飞檐之上的午日:“太常寺的人已经去了有段时日了,该回来了。”    李缨揖了揖,未再多问,藏青道袍在微寒秋风中挥拂而去,徐步从容,看不出悲也看不出喜。    宝荣在台基下的天街旁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拾步而下的李缨,忙上前拱袖问道:“殿下是要回东宫殿,还是太华观?”    李缨稍是顿足,最终却是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皇城东郭的太常寺之中。冬至未到,各路祭祀尚早,理应是太常寺最清闲的时节,然而李缨去时偌大个衙署里外几进未能瞧见几个活人,宝荣捉了一个匆匆赶回的执奉一问才知:“回殿下的话,这衙门里有一半去公主府设祭盘、施帏幕;另一半则是去曲江迎公主棺椁。”    “你从何处回?”    执奉诚惶诚恐道:“微臣才从曲江回来,一会还要赶去公主府协理主簿,殿下是有何要交代的吗?”    李缨也不知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就到了太常寺中,或许就如同皇后所说,他与永清毕竟是亲姑侄,血浓于水,即便太液池里一杯水可能都比天家里的血脉要浓厚而有温度。    他走时依稀听见那执奉喏喏道:“千刀万剐还烈火焚身,可真是歹毒极了。”    ┉┉ ∞ ∞┉┉┉┉ ∞ ∞┉┉┉    幽州的雪已经下了三天了,鹅毛雪片撕棉扯絮似的一层又一层地铺平了茫茫的平川草原。山河素裹,天地银装,偶有一两只说不出是狍还是鹿的棕色身影跳跃在林间一闪即逝。    突然惊起一只飞鸟,洒下簌簌碎雪,几个黑点突然从林间蹿出奔到白茫茫的荒原之上,各个皮裘毡帽裹得纹丝不露,全身上下仅仅露出一双眼睛。几人对视一眼,个子最高的一人拍拍腰间的锦囊,声音粗哑道:“今日一定要将人找到,找到之后在这里汇合,若有万一就放炮。”    寒天雪地里寸步难行,斜压的云山中时时还抖落薄雾似的雪星,北风一吹卷到眼珠子里又疼又冷。几人已经在雪地里摸索了有小半日了仍未能寻到踪影,各自心中逐渐有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他们仍未放弃,眼见着天黑风高一场大雪又至,终于西北处蹿起一束刺眼的亮光,风中破破碎碎地飘来声嘶力竭地呼喊:“找到了!找到了!!!”    幽州城中一处挂着萧府牌匾的院落内,二进寄畅苑中人影走动不停,才从雪地里莫爬打滚的几人此刻摘了帽子围脖,大袄都没脱,个个心焦火烧地往里张望,年纪小的萧辉搓着手跺着脚道:“你们说我们人找到了,大爷还会罚我们吗?”    “我看难逃一死……”比他稍长一年的萧瀚思透过门帘缝隙看着摇头不已的郎中心如死灰,“三娘这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洗洗干净准备一同陪葬吧。”    其他几人皆是面色一僵,萧辉更是冷得浑身直抖,听他一说怪叫一声险些摔在地上:“三娘自个儿逃了出去关我们什么事啊,我们顶多算个协从犯呗!”    萧瀚思被他喊得浑身发毛一把捂住他的嘴拖到一边:“叫!再叫!给大爷听到,三娘还没什么事,我们先脱层皮!你也知道你协从啊,她平时那么胆小如鼠,不是你撺掇她,她有那么胆半夜牵着马就走?唉,我最倒霉,糊里糊涂帮你们把风。”    萧辉奋力挣开他的手,粗声粗气道:“放你娘的狗屁!难道你就愿意看到三娘嫁给那个冷心冷骨的怪胎?我和你说,我早就怀疑永清姑姑的死和那怪胎脱不了干系,谁不知道如果没有他,皇位……”    “快闭嘴吧!”    兄弟中年纪最长的张懿忍不住斥声道,他话音刚落厢房里爆发出一阵惊呼:“醒了!醒了!!!”    暖如浓春的房中,两重厚被下一张小脸冻得青白,乌紫的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两下,紧合的眼睑挣扎了几番终于缓缓睁开。    萧徽空洞地看着锦帐上倒悬的蝙蝠钩,霎时间剧痛从周身席卷而来,无数刀光剑影重现在眼前,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人连忙捧着她的脸迭声呼唤:“徽徽?”    徽徽……    她几乎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自从她有了封号之后,所有人即便是她的母亲,也都只喊她一声,永清。    山河永清,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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