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来,章惇总是不声不响稳坐一旁,那一身桀骜与不容亲近的气息使得他犹如一尊睥睨天下的神佛,镇压着魑魅魍魉。

曾有数度,柳叶在他那半开半阖的眼中看见了某种压迫,那是一种令人不安且畏惧的压迫之感,甚至觉着自己就是他眼中的魑魅魍魉。

他不是一个温和的文臣,他的身上带着驰骋疆场的戾气。

范纯仁说他是一个睚眦必报,杀伐果断,恩怨分明的铁腕之人,他的回朝势必引起一场不小的波澜。这几日,不过是与他同处一室,柳叶便已然感觉出他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她完成使命便是要离开的,朝堂恩怨,官场风云,与她再无瓜葛。

然而,此时,章惇抢在赵煦说散了之前开了口,他浑厚苍凉自带威严的声音在小东殿里头显得如斯的刺耳,“老臣有本奏。臣回朝不久便听闻风言风语,只道有人牝鸡司晨,扰乱超纲。近日更有人指了名点了姓地向臣检举,臣以为此乃关乎纲纪的大事,不得轻视,故而想禀明圣上,还望得到圣裁。”

赵煦面色陡然一变,神思飞转,哼了一声,“朝中有些朝臣对于当年太皇太后临朝还在耿耿于怀?竟然都用上了牝鸡司晨,扰乱超纲这样严重的词,简直不知所谓。章卿,你身为朕的股肱大臣,应当为朕分忧,将这些有的没的弹压下去。”

章惇直起身子,抖了抖紫色朝服的阔袖,转向柳叶,“圣上,太皇太后临朝乃是权宜之计,何况如今已经是天子亲政,谁人也不敢胡乱置喙。老臣所言并不是此事。”

转向柳叶,目光如鹰隼一般将她望住,“有人向老臣言,大理寺少卿乃是一介女流,还是个低贱婢女出身的舞姬,装作男子模样,混迹朝堂。此事臣自然不信,这几日看柳少卿行事果决缜密,是个可造之材。奈何流言已起,如今弹压流言之最佳之法便是着人对柳少卿验明正身。”

对着赵煦神色恭谨,“蒙圣上抬爱,臣身居高位,不能对朝廷纲纪视而不见,更不能对中伤朝臣之事视而不见。还请圣上给柳少卿,也给臣一个明辨是非的机会。待柳少卿验明正身,臣自然有充分的理由治传谣之人和检举之人一个污蔑朝臣之罪。”

陡然间,柳叶明白的这股子压迫从何而来。他并不是相信那是流言,相反他已经笃定此事,等的不过是一个时机。等她审完阿鲁达之案,等她审完开宝寺刺杀案,等她将赵颢拉下水……他就开始了。先前的沉默只为了此刻的一击即中。

想通了这一点,反倒坦然了。她的身份本就已经岌岌可危,无须他来拆穿,只怕赵煦已然知晓,起码他是有所怀疑的。从他截断赵颢的话,莫须有地按了个癔症在他身上便可见一斑。

他想保护她?赵煦在保护她么?

可惜,有章惇在,他终究还是揭不过这一张。

赵煦面色煞是难看,望着章惇,眸子里几欲冒出火来,作为一个君王,在臣子面前露出情绪是一件极其不该的事情,他百般按捺之下还是露出了一股子怒意,“章卿,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同朝为官,柳少卿乃是朕所倚重的人,而你章惇更是朕的左膀右臂,如此听信谣言中伤污蔑同僚不该是你章大人所为。”

章惇不依不饶,“圣上,外头的流言已然满天飞,更有甚者说……”

“说什么?”赵煦凝眉。

章惇:“说圣上偏宠柳少卿便是因为少卿大人乃是女子之故。”尾音渐渐低落,却重重击在赵煦心头。

“胡闹!”是啊,偏宠她,除了她的才干是不是还有其他?有的,赵煦知道自己的偏宠是为何。但是他不愿在人前被揭露,更不愿她的身份被揭露。

揭露意味着她已然欺君,那是死罪,就算贵为天子也不能将律法视为无物。

他原本想与她慢慢的接近,以最不会吓着她的方式坦言,开诚布公,再让她请辞,而后他会给她一个新的身份,再接着天子纳妃便是天经地义了。

一切都被章惇破坏了。

赵煦的面色犹如快要下雪的天空,阴沉可怖,奈何章惇犹如视而不见,继续道:“为了正圣名,臣以为此事必须做。”

“……你!”

赵煦甫开口,却听郝随进来禀报:“官家,李清臣大人,和几位御史大人在殿外求见,说是有要事必须面圣。”

赵煦握拳重重落在案上,“告诉他们,朕正忙着,不见。有事明日早朝再议。”

章惇却道:“圣上,此事不宜早朝再议吧,只怕会损了我大宋朝堂和天子的威名。”

“什么?李清臣他们也是为此事而来?”赵煦气极反笑,“好啊,章大人,你居然联合御史台来逼朕?朕今日偏就不依了,你们又能奈何?”

章惇谦卑地躬了躬身子,说的话却是这番:“圣上乃是一代明君,不会为了一些不值当的事情与臣子们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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