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 　　　　就如港浦之前所言，编辑部知道岩濑爱子入院的消息后，Jack的总编佐佐木尚亦来到了医院探望对方。　　　　虽然岩濑爱子是需要在病房休养，但她的伤势并没有达到只可躺卧的严重程度，只是由于集谈社被告知了涉事的司机是因为漫画而认识、并选择岩濑爱子作勒索对象，所以佐佐木亦过来问一下作家的想法，而她个人的意愿当然是继续连载。　　　　高野踏进门时，正好碰上了三人(岩濑爱子、佐佐木、港浦)交谈的场面，他不慌不忙地向两人打招呼，接着又道：「如果是在谈论工作的话，我先出去。」　　　　「不是，我们只是在商讨有关连载的问题。」佐佐木回道。「没料到会在这儿见到高野君，上回见面已经是你离开集谈社前的事了，最近近况如何？」　　　　「是的，那时候我只是Earth的一位小编辑，承蒙您跟嵨总编的关照。」高野客气地点头微笑。「如今工作还算顺利，倒是舍妹似乎给贵部添了麻烦。」　　　　「妹妹？」港浦适时地开口发问。「那么上次另一位是……？」　　　　岩濑爱子直接介绍：「这是我的表兄，高野政宗，港浦先生上次看见的那位是横泽隆史，他是政宗的友人及同事。」　　　　她顿了顿，看自己身旁的高野一眼后便对佐佐木说：「……我没有父母，所以如果需要家人意见的话，您可以问他。」　　　　高野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但表面上只是眉头一挑，语气还带着揶揄地道：「这时候意外地坦率。」　　　　「与其等被人挖出来添油加醋，不如由我开口好了。」跟一脸掩不住惊愕的港浦对比，岩濑爱子显得更为冷静，甚至带点从容不迫的感觉。「吶，连载还是停刊？」　　　　「怎么回事？」高野神情转为严肃地反问。　　　　由于没有人回话，港浦只好硬着头皮说：「因为警方查出导致秋名小姐出车祸的疑犯，就是先前曾用相片勒索她不成而报复的人，细查后也发现对方是通过漫画而认识秋名小姐。」　　　　岩濑爱子垂下眸子，心里一片澄明：即使故意轻描淡写，可是按照这次事件的情况，就算没有灰谷的出现，想必高野不会同意她继续连载漫画。　　　　看到高野先是诧异，继而凝重的表情，佐佐木跟着道：「就这次事件的严重性来言，我们不能够只按作家意愿决定，所以作为家人的高野君，如果你希望终止漫画的话，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　　　　尽管做好了最坏打算，但听毕佐佐木的话的岩濑爱子，于胸前交叉的双手仍是不自主地用力地握住手臂。　　　　当集谈社的两位把这次事件讲清楚后，病房内的气氛无可避免地凝结起来，没有给予任何反应的高野，令岩濑爱子开始心里鼓噪不断。　　　　「……佐佐木先生，这家伙想怎样做就怎样做吧。」随着高野的话落下，她猛然抬头，瞠大的双眸透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那时候你不也是什么都不问，就由着我辞职不干吗？今回也该轮到我了吧。」他忍不住勾起嘴角，修长的手放到岩濑爱子的紫发上乱揉着。　　　　岩濑爱子怔怔地看着高野，刚浮上紫眸的喜悦没持续多久，就因为他接下来的话蒙上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是，这次我希望你这次的选择不是为了谁，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自己……看来这小子知道的事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哼，几年不见，从前只会添乱的小子，现在也会说这种了不起的话。」岩濑爱子倏地一笑，将高野作乱的手从头顶提下来。　　　　瞥见集谈社那边的两人疑似尴尬、懵逼的样子，岩濑爱子呼出一口气：「以上是我们的共识，烦请总编将它告知灰谷先生。」　　　　「我明白了，今日就不打扰老师。」佐佐木和港浦跟房里的人道别后，拉开房门就瞧见横泽在门外等候，横泽向他们点点头便走入病房。　　　　听到房外的步伐声渐远，岩濑爱子就皱起眉头对高野和横泽说：「看到你们都在，我很高兴，但丸川的工作没有闲到能让两位每天也来吧？」　　　　横泽此时没有露出难看的脸色，反是开起岩濑爱子的玩笑：「爱子果然是讨厌我，以前可不会说出这种拒人千里的话。」　　　　岩濑爱子被横泽的话噎住了，她看着对方此时与昔日不同的表情，心情有些复杂，但很快回过神来，叹气道：「……连阿横也学会说笑，看来大家真的变了不少。」　　　　「六年了，没变才稀奇。」看到岩濑爱子缠上绷带的头脑，高野将敲开对方脑袋的冲动转为捏脸颊。「说什么『想长大成一位更好的人再出现在你们面前』，结果把自己弄成惨样，请问好在哪儿？」　　　　这句话绝对是黑历史！　　　　岩濑爱子满脸黑线，让脑袋快速运转起来，口齿不清道：「你以为你比我好吗？半年了，连关系都没能定下，磨磨蹭蹭的，简直越活越过去。」　　　　「又是这样，光说我不说横泽，你这家伙还真够喜……」话说中途，高野立刻止住不说，手也跟着松开，脸上赫然流露些许慌乱。　　　　岩濑爱子彷佛没有注意对方神色，轻蔑地耸肩：「哼，只要跟你比，谁都会这样选。」她转头又对横泽说话。「论兄长的角色，阿横当然完胜。」　　　　即便对情感的事再迟钝，横泽的心亦因高野的表现产生了疑惑和异样，他不动声色地笑着回道：「是吗？不过，以前的高野的确不及格。」　　　　……　　　　抱着这一份的疑惑与异样，横泽趁着高野仍没下班的时间，独自来岩濑爱子的病房，对方有些讶异道：「欸，阿横今天好像比昨天早来了，工作不忙吗？」　　　　「呃、是啊，因为我们要等编辑部的工作完成才能开展，现在还比较空闲。」横泽急忙转换话题。「说起来，爱子明天能出院吧？」　　　　「嗯，之后就是定期来医院检查就行了。」看到横泽露出安心的模样，岩濑爱子哑然失笑。「总觉得阿横画风越来越像妈妈。」　　　　「胡说八道什么？！」像是想起其他事，横泽的脸色顿时涨红了，下意识就张嘴大声反驳。「还不是你们老让人操心！」　　　　说毕，他就看到岩濑爱子吓一跳的样子，就懊恼地说：「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再绕着这话题，时间可不够了。」岩濑爱子歪了一下头，扬起浅笑。「你想说的不是这些吧？」　　　　横泽怔怔地看着对方的笑脸，先前女生的反应，还有他的恋人、桐岛半玩笑的提醒瞬间浮现于脑海，不知不觉间，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爱子喜欢我吗？」　　　　「嗯，当然。」岩濑爱子讶异地眨了眨眼，笑容不变。　　　　「是恋爱那种的喜欢吗？」　　　　「……」　　　　果然问得太直接？　　　　正当横泽以为女生不打算回话时，耳旁传来她微弱但清晰的笑语：「……不论答案是Yes还是No，结果不是一样吗？」　　　　岩濑爱子表情柔和，此刻她直视着对方蓝紫色的眸子，语气十分平静：「既然不会改变事实，知道亦只是徒增彼此的烦恼。」　　　　「……」这回轮到横泽变得沉默。　　　　「不过你问了，我也就直说吧，因为可是我跟你定下了『绝不对你撒谎』的承诺。」即便觉得心如止水，她依然感觉到自己心脏一下一下、重重地跳动着。「答案……是Yes。」　　　　其实，横泽在听到对方前一句话时隐约猜到答案，只是亲耳听见少女的话后，心情顿然沉重起来——为什么会没察觉到？她这份感情又持续了多久？明明自己比谁都清楚单恋的痛苦，但竟然会连对方一直以来的心意和感受都不知道。　　　　「爱子，对不……」　　　　「——别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直至此刻，岩濑爱子还是看不得横泽露出丁点的难受表情，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刚刚为何不说谎。　　　　「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终于，她把真相说出口了。　　　　岩濑爱子垂下紫眸不敢望向横泽：「对不起，看着你对政宗的感情一步步加深，却没有把实情告诉你。」　　　　「如果你说的是小野寺的事，高野很早就跟我讲过。」他表现很豁达，如今的他对之前的事不再那般介怀；从旁观者角度来看，那时的他自己对高野的感情近乎固执。　　　　「就算那时候爱子说了，我也只会死心不息。」　　　　横泽仔细一想，觉得真的只有固执这词才能形容自己当时的做法：知道高野过去后，只是一味想着自己细水长流的陪伴定能打动对方，然后就不管不顾地去照顾、插手他的生活，那时自己甚至还在想，对方最为亲密家人——妹妹爱子都把自己所做的都看在眼里，终有一天高野也一定接受自己。　　　　咦，都看在眼里？　　　　横泽的两眉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深，假如真像高野和桐岛说的那样，那么爱子不就从前开始看着自己对高野……？！　　　　岩濑爱子抬眸一看，横泽阴晴不定的表情就映入眼中，她不由得叹气——就知道这个人会过虑太多，所以她才想要藏起这份感情，让它永远埋在记忆里。　　　　「放心吧。」可是从前犯下的错不能再继续加重，而且……没事的，「虽然会有点慢，但这份感情正一点点地转化为家人般的喜欢。」　　　　自那天起，她便一直在后悔，后悔自己只想贪恋着现状、后悔自己故意忽视四周的人与事，直至得知外婆逝世消息的传来，敲碎了她自以为是的安稳日子。　　　　那时候的她看着身旁两人越走越远，然后自己却执意维持所谓的日常时，她清晰地听到心里某处传来这句话——难道你要继续伫足不前？　　　　后来她下定决心要迫使自己前进时，却发现他们走得比自己想象中要快得多，于是她便开始拼命追赶，想要真正地跟他们并肩前行；但是现实告诉她，她犯下的错远远多于她所想，她早已失去了站在他们身旁的资格。　　　　其实不过是还原基本步而已，她这样告诉自己后，又开始在同一地方打转；当她真正清醒过来、鼓起勇气向前走时，才发现自己的力气已经不够了，刚巧被前方有块石块绊了一下，她就这样重重地跌在地上。　　　　简直糟透了，倒在地面的她心里自嘲着——这回她连脚已经抬不起了，真的连前进都做不到了。　　　　可是他们再次出现在面前，朝她伸出手，她才察觉到有些事其实从来都没变，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庸人自扰。　　　　为什么那时候的她会觉得三人的相处方式只有一种可能性？　　　　岩濑爱子迎向横泽的靛眸，那里依旧是一片包容着她的海洋：「从今、不，自以前开始，你跟政宗便是我重要的家人。」　　　　「当然，爱子是我重要的妹妹。」听到对方的话，横泽嘴角不自觉往上扬起，露出温柔的笑容。「至于高野……这麻烦的家伙就免了。」　　　　「哦？要是某人玻璃心碎一地，我可不管啊。」看着对方眉目间淡去的折痕，岩濑爱子感觉到心里沉重慢慢消失，但随之而来空荡感令人不怎么习惯，她若无其事笑道。「好了，快点回去吧，不然你那位恋人真的要亲自过来宣示主权。」　　　　「蛤？这什么意思……」横泽先是满脸困惑，继而尴尬地看着岩濑爱子。「——等等、你为什么会知道？」　　　　「依你的性格，应该是有人先前在你旁敲侧击地说了几句，才会令你开始考虑这问题，而你肯定后想法一定会禁不住过来问我。」岩濑爱子望着横泽慌张的表情，好心作出解释。　　　　「至于为什么一下子就猜到是恋人……」她看着横泽恍然大悟中夹着困窘的神情，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因为人的情商是不会一下子就提高嘛。」　　　　他是被人拐弯抹角地说迟钝吧？看着岩濑爱子嘴角勾起的笑容带着戏谑，横泽有些怀念以前自己仍未被对方摆上与高野同等位置的日子。　　　　……　　　　「我不是阿横，不会相信所谓『玩笑』还是『说漏嘴』的说词。」躺在病床的女生看着窗外的夕阳，抽了几年烟的她嗓音早已不复往日的清亮。　　　　「……」　　　　对方的沉默不语让女生心里涌上一阵烦躁，她忍不住啧了一声：「真是的，不就比人多看几本少女漫画，就以为自己是恋爱专家？」　　　　「……抱歉。」　　　　又来了，这已经是她今天听到的第二个道歉，女生转头看向来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这是『诉苦』，不是『责怪』。」　　　　实话说，看到对方摆出这副表情，她真的说不了半句重话：「好了，我看你那么真诚地道歉，就特别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感觉到对方身上沉重的情绪转弱，她弯了弯唇，将以前就做好的决定道出：「就算他不曾喜欢你，我亦从未想会跟他有进一步的发展。所以这不是你的责任，别再胡思乱想了。」　　　　橙黄的光芒洒在对方的黑发上，琥珀色眸子认真地望着女生：「为什么不会？」　　　　「……这可是另一个秘密。」紫眸恍惚了一下又恢复澄明，女生的嘴角依旧轻扬。「不管怎样，如今这样就已经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