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煦日春风,青烟垂柳老松。那一瞬繁华落尽,有孩童笑说晴空竟起杏花雨,却不见那人鬓白叹花落。  乐宁独身来到河畔,望着泛皱的水面低吟。有老妇问:“姑娘赶在春日里出游,真是好兴致。”  她道:“此等景致,若不好好欣赏,岂不是辜负了这一片好韶光?”  又是一阵风,花瓣落到河里,随着水波流走了。乐宁起身将要离开。  “春光正好,姑娘你怎么这就走了?”  她微微一笑,脸上晕开两抹桃红:“他在等我呢。”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院中,那水色身影静默无言,未染尘埃,遗世而独立。她踮着脚尖悄悄走到他身后,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他。萧暮远转身,反将那身后之人搂入怀中。  他凝视着她的眼眸,这般清澈,一眼便能望到底。  乐宁在他怀中浅笑,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萧暮远伸手轻抚她眉间,那里有一片刚落下的樱花。他记得她说过,春天的桃花杏花颜色太过艳烈,唯有雪白的樱花才能称得上是绝色。  半年前,他奉皇命前往江南治水,三月后归来已是深秋。那一道深深的宫墙之下只有两个人。他笑着缓缓走到她面前,抚去她脸上的泪痕。  “小宁儿,我回来了。”  耳边尽是萧瑟的秋风。  半晌,她试探着用指尖去触碰那件斑驳的水色长袍,她说:“你瘦了。”  因治水有功,老皇帝龙颜大悦,竟然还问这个被他遗忘了十多年的小儿子要什么赏赐。  他知道自己一直是父皇的眼中钉。  “无心而活之人,必为妖物,恐于社稷有祸。”  他说他想带一人去那水汽氤氲处,如此他愿,永不回京。  老皇帝欣然答应,还送了他一座庄园。山庄背靠青山,有山涧溪水滢滢落入庭院,宛如泉水叮咚。他唤它:听泉。  他在庄园中为她栽了樱花树,樱花盛开时,满院皆是雪白的花瓣飞舞,像极了冬日的雪花。她唤这院子:飘雪。  他尝于飘雪院中置一古琴,吟诗抚琴,看她轻歌曼舞,袖舞流年。时光清浅,却醉了人间。  樱花落了一地,他放开她,踏着细碎的花瓣走到院墙的阴影处,阳光在他面前显得有些刺眼。  乐宁似乎是察觉到眼前人有些许异样:“暮远,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军探来报,西北军情紧急,父皇派我即刻前去平乱。”此刻,萧暮远的脸上露出了孩童犯了错一般的神情。  “乐宁……”  她有些恍惚,随即又强打起精神,故作轻松道:“没事的,我懂,皇命难违,你去吧……”  萧暮远伸手,欲擦去她眼角闪烁着的泪光,却终是停住了。  院墙外的马声嘶鸣催促着人儿快快启程。  “乐宁,这一次,我没有荷花糕可以为你带了。”  她破涕为笑,走上去扯住他的衣袖:“我不要荷花糕,我只要你平安归来。”  “好。”  他终是与她擦肩,水色素衫卷起的花瓣拂过她的面庞,她转过身不敢去看他的背影。  “乐宁……”  “嗯?”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这一次,你不要再等我了。”他心中知晓,这一天终于要来了。既是妖物,便不该存活在这世上,就算,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能放过。  “阿远,你还记得那年你离开长安时问了我什么?”  “待我归来之日,我许你十里红妆可好?”  院子又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听得花瓣飘落的声音。  “好,我等你回来娶我。”  乐宁记得,那人离开后,杭州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很奇怪,从前她明明是最爱雨天的,可那时她却只愿躲在屋内看他读过的书,一本又一本,一遍又一遍……  原来你不在了,便无人陪我一同,静听雨声。  原来人世间最可怕的惩罚,叫做等待。  乐宁想着:将来有一天,我也要叫你尝尝这念而无期的滋味。  她记得,那人离开之后,日夜便混杂不清了。没有他的每一个日夜,她梦见他仍在自己的面前,就如那年深秋他驰骋千里,身上仍旧是那件破了的水色长袍,就只为告诉她:“小宁儿,我回来了。”  可惜,她再也没有听到过那句话了。    笠年春,她踏着花瓣铺就的地毯,跳着他最爱的那一曲华裳。樱树仍在,舞姿依旧,只是少了古琴悠扬。  她不慎跌倒在地,却不急着爬起来,只颓然在地上坐着。今日早起梳妆,却发现头上竟生出了一根白发。  “他会不会心疼呢?”她坐在地上喃喃自语。  几日后,长安城传来消息:二皇子萧暮远,将要迎娶燕国公主。  人们说:二殿下来到西北边境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将那些北国流寇打得抱头鼠窜。在一场战役中,两军对峙,二殿下引弓欲取敌军将领首级,却瞧出对方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殿下心中终是不忍,将那箭头偏了分毫,留下了那女将军的性命。  后来才知道,这位女将军竟是北燕国的公主,公主对二殿下芳心暗许,便向皇帝提出了和亲。如今两国结亲,生灵不再涂炭,实在是一大幸事。  举国上下皆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杭州城中处处张灯结彩,仿佛比节日还要热闹。  她将自己关在院子里,想着他说的那句话:待我归来之日,我许你十里红妆可好?  是我太贪心了吗?我不要你的十里红妆,我只想要你回来娶我。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是他曾经念过的诗。  原来一切的承诺,都是假的吗?  朝堂之上,北燕国使臣正拿着燕国皇帝的诏书,眼神中略带轻蔑。那使臣道:“我国皇帝欲与大瑧结为姻亲之好,从此以后,千秋万代,我大燕永不进犯你瑧国疆土。”  萧槿睿老了,面对北燕的强权,这位曾经征战四方叱咤疆场的老皇帝如今只能摊在金殿之上无助地喘息。  使臣向沉默的萧暮远递上诏书,他没有接,他大概能猜到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若是接过这诏书,他便要负了她了……  北燕兵力强盛又如何?此次出征,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只要有他萧暮远在,只要有大瑧朝保家卫国的将士们在,北燕进犯一次他便打退他们一次,北燕进犯两次他便打退他们两次,北燕常年侵扰大瑧,他便一辈子戍守边境。  “皇弟,你以为,凭我大瑧如今的国力,还能经受住北燕几次进攻?”大皇子问他。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位皇兄了,以至于他都快忘了他的存在了。  “皇弟,你可知,连年征战,最是劳民伤财呀!”见萧暮远不说话,大皇子又道。  “皇兄……”  “皇弟,你该知道,在战争中最苦的,还是老百姓呀!因为打仗,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有多少有情人阴阳两隔呀!”  “皇兄,这些我都知道……”  大皇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皇弟,那你就更应该知道,今日这诏书,你是非接不可的了……”  可在杭州,她还在等我呀。  “二殿下,您还在等什么?”使臣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  “皇弟,”大皇子默默走到他身边,在耳边小声道:“莫非你想让那位沐姑娘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  萧暮远暗中抓住他的手:“你说什么?”  “呵,你还不懂吗?你今日若是不答应娶那北燕公主,我明日便请父皇昭告天下,说那沐乐宁魅惑皇子,致使两国关系破裂,边境战事愈急……”  “你,”  大皇子面上含笑,向那使臣微微一施礼,踱步走出了宫殿。  “二殿下,您还不想接诏书吗?”使臣的脸色愈发难看。  良久。他缓缓闭眸,动作僵硬地从那北燕使臣手中接过诏书,此刻,这诏书似有千斤之重。  他看见殿外粉色的樱花正漫天飞舞。这落花时节,正是她的最爱。可惜,我以后再也不能为你拂去额间的落花了……  第二日,瑧朝皇帝下诏:二皇子萧暮远将迎娶燕国公主。  他不知道她用了多久才从杭州来到长安。  没有他,她甚至连朱红色的宫门都无法靠近。  可他还是听说她来了,却躲在宫墙之内不敢见她。  她日日立在宫墙外,等着那个熟悉的水色身影再度出现。她想问他:那年他去江南治水,若那时自己答应他归来便嫁他,一切,会不会都改变?  可她不知道,他早已脱去了那身水色长袍。他即将大婚了,他未来的妻子喜欢艳烈的红色。  乐宁,今生是我负了你,来世,我会把欠了你的,都还上。  那一日长安城中下起了大雨,天空像是被撕裂了一般,雨滴倾盆而下,长安城中的花都被打落了。听说她仍立在那里,未曾离开。  他将手移到胸口处,空荡荡的,因为那里没有心。他知道,若是自己有心,那此刻那颗心必然会如撕裂般疼痛。  “阿远!我求你,我求你再出来见我一面!”乐宁在雨中撕心裂肺地喊着。  雨声太大了,他听不见。  “阿远……至少,让我最后再见你一面……”  宫门被缓缓打开,门内走出一人,负手而立。大皇子见眼前人这幅狼狈模样,皱了皱眉。  “你还是离开吧,他不会出来的。”  “我不要,他一日不出来我便在这里等他一日,他要是这一辈子都不出来,我就在这里等他一辈子!”  大皇子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曾说过,无论何时,他都会陪我到那里听雨声的……”  “罢了,你且等等他,我去喊他来陪你听雨,”大皇子转过身向内殿走去,“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吗?我知道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楼阁之上,雨打风铃,那响声分外凄恻。  他着一袭水色长衫,风雨吹乱了他的发丝,那张脸模模糊糊看不太真切。  乐宁倚着栏杆,“阿远,你来啦。”  他点了点头:“小宁儿,我回来了。”  他看见她哭了。  “你恨我吗?”  她用力地摇着头:“不,我舍不得。”  “乐宁,对不起……”  她却笑了。  他看见她有些笨拙的翻过栏杆,然后纵身越下……  他忘记自己是怎样抱起那具破碎的身躯。  那张脸上的血迹被雨冲散了,只剩下苍白。  “阿远……这一次,换你来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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