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真正的春天来得甚是缓慢。自那日内庭中殇渊交代完出行事宜后,寒潮又悄无声息地南下,席卷了整个江南地带,前段时间好不容易解冻的河道又在一夜之间被冻得结结实实。  等着冰雪消融的这几天末吟也没闲着。听泉庄不愧为江南第一山庄,规模之宏大远超一般人的想象,而庄内又多小径幽林,这让一向没有方向感的女画师感到十分头疼,毕竟走到哪儿都要人领着总是不方便。  所幸那时守在院门口的两名大汉已被撤去,这位路痴的画师干脆把心一横,花了几天时间走遍听泉山庄的每一寸土地,画出了一幅地图。  那几日摸索着,末吟发现飘雪院的那条小径竟是曲曲折折地通向内庭。她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常在小径的那头偷看内庭住着的那位白衣公子。虽说这么做是有些不雅,她却也因此很多次看到殇渊那张愁云密布的脸。她更好奇了:良儿说他没有心,那他的心里究竟藏着些什么?  阳光一直有气无力地照着冰面,一连照了好几天,那冰冷的河面似乎也是有些被感动了,终是有了些许河水流动的迹象。再过几天,船只靠岸,等着客人上船。  渡头处,小小的人儿抓着末吟的衣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哭得肿肿的,眼眶微红,眼角的泪痕还依稀可辨,应该是哭了一整夜了,叫人见了好不心疼。那小人儿说话带着哭腔:“吟儿姐姐,良儿舍不得你……”  被扯着衣袖的那人很是爱怜地轻抚良儿圆圆的小脑袋,安慰道:“良儿不哭,乖乖等姐姐回来。”  船家已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朝着岸上依依惜别的两人喊道:“客人啊,时候不早了,该上船啦!”  那两人抱着又是一顿哭,好容易将良儿哄回府,将末吟带上船,这一趟长安之行才终于开始。她记得那人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杭州城,说了一句:“待吾等归来之日,还请末吟姑娘画一幅江南水墨图景。”  末吟没有答话,只是与他一同回望江南。  客舟渐行渐远,那座她常常远望的孤山,那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醉梦阁,连同黛青色的古城墙一起退到身后,终于,消失不见了。  船行了两三日,两岸的风景却尽是枯草老树,叫人见了很是失望,船上那三人便纷纷退进船舱里了。  二三月份,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江上寒风阵阵,裹挟着水面的湿冷气息闯入船舱,吹得末吟不住地搓手取暖。  “末吟姑娘好像很冷的样子,怎么也不多穿些衣服?”殇渊在一旁打趣道。  末吟看着自己身上厚得像棉被一样的披风,牙齿冻得直打颤,切切道:“你看我穿得还不够多吗?”  殇渊笑了。这丫头似乎是被冻急了,平日里一口一个“公子”的叫着客气得很,今日却是态度微愠,开口就是一个“你”,着实有趣。  他道:“剡夜,去温一个暖炉。”  可怜剡夜本就穿得少,如今还要被支去顶着寒风烧水,可是公子之令又不好违抗,只得气鼓鼓地出去了。  殇渊向那颤着身子的末吟伸手,她问:“干什么?”  犹豫良久,他缓缓道:“在暖炉温好之前,姑娘若是不嫌弃,就姑且先捂着这双手罢。江上风大,冻坏了可不好。”  虽是有诸多不情愿,然奈何这风刮得如此猛烈,她轻轻将手放入他的手心,却不敢去看他的脸,只好顾着自己低头。船舱内一片寂然无声,只听得船桨拍打水面荡起的桨声。  “公子,暖炉温,”舱门口立着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两双眼睛齐刷刷地向那身影看去。可怜剡夜此刻看到的是:那位女画师羞答答地低着头,而自家公子,竟然握着伊人之手,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剡夜呆在那里,显然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半晌,小侍从撂下还散着热气的暖炉和一句:“公子,你变了!”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舱内又陷入了长久的尴尬。这时船却很合时宜地晃了晃,晃得末吟又倒入了殇渊怀中。  船只突然停住了,船家一脸抱歉地走进船舱,向那位怀抱佳人的公子赔笑道:“客官,真是对不住了。前方河道还冻着呢,咱们的船怕是要在这儿等上几天才能走了。”  果然,看看船舱外,江面上飘着几块浮冰,想必下游的河道是完全冻住了。  殇渊看了看抱着暖炉缩成一团的末吟,夜晚江风更大,若是留在船上,这位怕冷的画师该是要冻死在半路了。交代了船家几句,船家告诉他们此地已到了沅州,三人上了岸。  沅州城是个小地方,自是没有杭州繁华。城中街市不大,人烟也稀少,唯一的一家客栈还是个破败的样子。  一进门,剡夜冲着空无一人的客店吼道:“店家,快出来,我们要住店!”  客栈中,店小二先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才慢吞吞地从柜台后站起来,眯着眼睛看着这三人,悠悠道:“哟,三位来得真不巧,小店已经客满了。”说完又拖着身子回去睡觉去了。  就冲这家店做生意这态度,剡夜就有砸店的冲动。正欲动手,却被殇渊的一个眼神吓止住,只得跟在公子与末吟身后忿忿离开了。  此时日过午已昏,太阳斜斜地挂在西边的天空,催促着路上行人赶快归去。  “林姑娘,看来这几日要委屈你住在客舟上了。”殇渊道。  三人正欲离去,迎面走来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姐带着婢女。  那小姐问:“几位,站在我家门前可是有什么事?”  末吟转身,才发现一行人正站在一面朱漆大门前,门上的牌匾上写着“苏府”二字。从外面看着这宅子确实无法与听泉山庄相提并论,但也像是个大户人家该有的住处。  想必面前的这位姑娘就是这苏府的小姐。  末吟解释道:“苏小姐,我们初到贵地想找间客栈落脚,可这儿的客栈几乎客满,在街上徘徊时却在无意间来到了小姐府前,还望小姐见谅。“  谁能想到,这位苏小姐很是热情地迎了上去,道:“天色已晚,总在街上游荡也不是个办法。正好我家有几间客房空余,几位若是不嫌弃,不如就住在我家吧。”  虽说这位小姐如此热情好客让末吟很是感动,但头一回见面就住到人家家里怎么也说不过去呀。正要推辞,背着满身行李的剡夜却抢先答道:“不嫌弃,不嫌弃,多谢小姐收留。”  看向殇渊,他面上仍是挂着那幅生人勿近的神情,却也跟着一同进去了。  跨入朱门,穿过回廊,绕过小湖,末吟正感叹着这苏府内部的陈设也不比听泉山庄差多少时,客房到了。  见到了客房,一行人却被告知如今全府上下只剩一间能住人的房间了。  “什么,为何剩一间客房了?”苏小姐厉声道。  一个婢女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颤声道:“回禀小姐,其他的几间客房,都被老爷拿来堆放杂物了。”  “那就把杂物搬到别处。”  小婢女的身子压得更低了,“可是,没有老爷的命令,奴婢们也不敢擅动老爷的东西。”  这……父亲向来不喜别人动他的东西,眼下他又在杭州经商,这下该如何是好?这位苏小姐面露难色。  末吟是看出了她的为难,朗声道:“没关系的,一间客房就够了。”  “可是,”苏小姐看向这三人,若都是男子也就罢了,可偏偏又有一个年方十八的姑娘。  殇渊突然搂住末吟,道:“小姐不必有所顾虑,她是我的新婚妻子,我们住一间房就可以了。至于我那侍从,”  剡夜可怜兮兮地看着殇渊,他家公子道:“让他睡柴房便可。”  末吟瞪着他,心中道:哪个是你妻子,我林末吟清清白白一个姑娘,今日却叫你揩了油!  剡夜也瞪着他,心想:剡夜对主人忠心耿耿数百年,主人你竟这样对我!还对一个女子搂得亲热!  “如此甚好,”苏小姐这时才想起自己还全然不认识今日收留的这三人,便又道 :“小女子名叫苏盈帘,不知几位怎么称呼?”  “在下姓萧,名暮远,杭州人士,我夫人姓林名末吟,我那小仆,苏小姐喊他剡夜便可。”殇渊也还那苏盈帘一个礼貌的笑。  客套几句后,苏小姐带着侍女走了。三人进入房中,面面相觑。  “萧公子,这下我们怎么住?”末吟刚才就对殇渊胡乱认妻的行为非常不满了,现在她倒是很想看看他会如何处理这个僵局。  殇渊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端着末吟的脸庞道:“夫人自然是与夫君我同睡一张床了。剡夜嘛,”  只见他轻袖一挥,黑衣小少年却变成了一只毛色黑亮的小兽,趴在地上不住地摇着尾巴。  末吟本想大骂殇渊,却被那小兽的萌态吸引,她摸着它发亮的毛问:“剡夜是,一条狗?”  那小兽听了很是不高兴,扭头甩开末吟的手,亮出两颗獠牙对着她喷气。  “剡夜,别闹。”只见那小兽瞬间没了脾气,一个箭步跳到殇渊膝上,不住地用头蹭着他的白色衣衫,样子谄媚的很。  殇渊解释道:“剡夜本是一只獬豸,百年前因私闯天宫被天兵砍去了头上的角,逃到我的寝殿为我所救,从此愿认我做主人,世世由我差遣。”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如今主人说什么它也得照做。“剡夜你今夜就以真身之形睡在这屋里吧。”  苏府客房虽少,可这房中的床却大得很,末吟下意识向内挤了挤,准备为殇渊腾一块地方。殇渊却一人抱了一床薄被铺到地上。  “殇渊你,”末吟欲言又止。  “怎么,夫人当真想与为夫同睡?”殇渊脸上又是戏谑的笑容。  “没,没有。”末吟说些翻了个身不再去看他。  殇渊和衣而睡,那小兽也识趣地跳下床,在他脚边盘成一团,打着呼噜睡过去了。  第二天,末吟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地上的棉被已经被叠好放在床上了,客房内空无一人。  末吟揉着惺忪的睡眼出门去,开门便见一个雪白的身影迎风而立,他转身,对她说:“我来接末吟姑娘去吃早饭。”  末吟有些不好意思,道:“吃个饭而已,不用麻烦公子你来接的。”  殇渊在前面走着,“听说姑娘前几日走遍我听泉山庄的每一寸土地,画出了山庄的地图,可还是会迷路。”  “那……那叫府上侍女来接我就好了,公子你怎么还要亲自前来?”  殇渊突然停住了,盯着末吟一脸认真,道:“我告诉侍女,我的夫人,我自己来接。”  这一句话说得末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跟着走不就被殇渊占了便宜,不跟着走,估计今天是别想找到吃饭的地方了。正愣在原地,殇渊一把拉过末吟,带她向外走去。  末吟一路走着一路甩手想挣脱殇渊的束缚,他却死死地握着她的腕子不肯松,两人就这样拉拉扯扯来到了外堂。  外堂的桌上摆满了各色早点,苏盈帘和剡夜早已落座,远远地看见殇渊和末吟这一路拉扯而来。小姐问:“二位这是?”  殇渊笑道:“我家夫人今早闹了点小情绪,还请苏小姐莫见怪。”  剡夜一边啃着包子一边补充道:“是呀是呀,我家夫人和公子常常这样,正所谓打是亲骂是爱,他俩这是恩爱的表现啊。”  末吟心中暗道:你们俩一口一个“我家夫人”叫得很是亲热呀。却也只能笑着入座,白了殇渊和剡夜一眼,抓起一个菜包没好气地往嘴里塞。  四人正吃着,一小厮慌慌张张地拿了张帖子跑进外堂,整个身子几乎贴在地上,举着那帖子向苏盈帘禀报:“小姐,方才,方才周府的下人拿着这贴来来了,说是给小姐您的。”  “哦?文兴给我的?”苏小姐起身,很高兴的样子,问:“上面写的什么?”  小厮表现得愈发害怕了,支支吾吾道:“上面,上面写的……小,小姐,您还是自己看吧……”  见小厮一大早如此古怪,苏盈帘脸色略有不悦,“有什么说不得的?”说着从那小厮手中接过帖子。  看着看着,这位苏小姐的脸色越发不对,看到最后,她竟面色惨白,瞬间瘫倒在椅子上。  “苏小姐,出什么事了?”末吟赶忙关切地问。  只见苏盈帘一把抱住末吟,把头埋在她怀中止不住地抽泣,口中还一边说着些什么,末吟仔细听了半天,终于听出这位哭得断肠的小姐说的是:“文兴他说,他要取消与我的婚约!”  那帖子跌落在地,上头写的那些字就这样暴露在众人面前。末吟只匆匆瞥到几行字,写的是:小生此生何其有幸得苏小姐垂青,然文兴不才,自知与小姐乃是云泥殊路,不敢高攀。特作此帖,我二人此前婚约就此作罢,望苏小姐早日觅得良人,白首不离。  呵,悔婚就悔婚,那人说得倒是好听。末吟却是想不出一句安慰怀中之人的话,只好继续听苏小姐抽抽嗒嗒地讲着她与那位周家公子的事。  原来周、苏两家为世交,苏家小姐与周家公子早在娘胎里就被指腹为婚,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本来再过几个月就要成婚了,这时突然一纸悔婚书送到,这喜宴怕是办不成了。  末吟一面心疼这位被悔婚的苏小姐,一面心疼自己:怎么刚来人家府上借住才第二天就出了这档子事儿!  “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以为,他便会是那今生与我共白首之人……”苏盈帘在末吟怀中不住地抽泣,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片刻过后侍女将哭得不省人事的苏盈帘送回房间后,两个人外加一头小黑兽立在院中,不知该如何是好。不久之后,侍女来报,说她家小姐回房又大哭了一会儿,这会儿哭累了,在房中睡过去了。  说了几句“苏小姐要好生休息”之类的话,打发完小侍女,末吟愤愤道:“这么多年的感情,苏小姐对周公子一片真心,并且还是有婚约的,怎么说悔就悔了……”  殇渊接话:“那位苏小姐若是想用一纸婚书和所谓的真心来缚住周公子,那也是太天真了。”  “是否‘真心’二字从来就是天真之人的幻想?”  殇渊没有再说话,眼睁睁看着末吟回房去了。  苏盈帘刚遭悔婚,将自己关在屋内整整一天都没有出去。林末吟一大早就见证了一场人间憾事,心中直觉得郁闷,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没露过面。  苏府本来就没什么人,这下好了,全府上下就剩那些个摆着张苦瓜脸的奴婢小厮和殇渊剡夜了。  傍晚,殇渊站在门口,向内道:“夫人,你都已经在房中闷了一天了,快出来吧!”  门嘎吱一声开了,屋内的人阴沉着脸,道:“殇渊,你再喊我一句夫人试试?”  殇渊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是在下冒犯了。末吟姑娘在屋内待了一日了,我白日里在这城中找到一处隐秘之地,景色别致,不知姑娘可愿前去一看?”  “不愿。”说罢,房门被重重地关上,让殇渊碰了一鼻子灰。门外之人也没有气馁,干脆自己推门而入,强行拉着末吟出来。  “你关在房中那么久,会憋坏的。”  她一时忘记了反抗,任由他带着自己穿过大街小巷,夜风在耳边呼啸,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他将她带到一堵高墙前,里面显然是大户人家的院落。殇渊抱住她纵身一跃上了墙头。  末吟显然没有料到殇渊会带自己来到这种地方赏景,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片荷塘,说是荷塘,二三月份,塘中却无荷花,只有几片枯黄破败的荷叶横七竖八地倒在池中。这景色果然很“别致”!殇渊诚不欺我!  “这就是殇渊公子说的隐秘之地?我竟不知公子你还有翻别人家院子的爱好。”末吟有些不满地说。  “大隐隐于市,此处的残荷在我眼中倒是别有一番风趣呀。”  “那公子便一人在此赏景吧,末吟先走了。”  正想离开,远远地,却幽幽传来古琴之音。  塘中,有人泛舟水面,舟上坐着一位斯文公子,公子对面是一位女子正在抚琴,琴声甚是哀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叫人听了忍不住要落泪。  过了一会儿,琴声停了,只见抚琴女子缓缓向对面公子俯身,两张脸几乎要贴在一起,公子突然抱住怀中佳人……两人甚是缠绵。  非礼勿视。末吟扭头便想逃,却忘记了自己此时身在高墙之上,眼看着就要从墙上坠下,却被一双臂膀牢牢接住。  “末吟姑娘要小心了。”殇渊对怀中之人小声道。  殇渊轻轻放下末吟,走了几步后,不料她竟自己抓住了他的衣袖,“殇渊,能不能走慢一点?我,我看不见……”  殇渊微笑,又是一个横抱将她抱起,自言自语道:“比上次重了一些……”  “上次?”怀中之人疑惑。  “没什么,我说末吟姑娘轻的很,抱起来一点都不费力。”他庆幸,还好天已经黑了,她看不见自己心虚的样子。  “殇渊,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怀中之人开始挣扎。  殇渊紧了紧怀抱,道:“我家的夫人,夜晚自然是要由为夫抱着回去的。”  天色已晚,星光黯淡,他看不见她在怀中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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