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康雄带着肖彤来到一个安静、适合交谈的餐厅酒吧,她坐在丝绒沙发座位上,喝着他给自己点的鸡尾酒,吃着刚端上的意大利面,她错觉自己在约会,和一个优秀男人约会,而不是和她的雇主吃着工作餐。  “说说吧,你的真实身份或者是来我家之前的身份。”陆康雄捧着一大杯慕尼黑啤酒。  “没什么好说的,我前夫不如你这样显贵、有钱,经营着一家还能撑得过去的公司,以前我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全职太太,每天只知道在海外网站上看代购商品,或者喝三吆五地找朋友喝茶、吃饭、逛街。终于有一天我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活下去了,和丈夫的感情也薄如一张纸,随时都会瓦解。我起先试图改变现状,可事实告诉自己一切都在不经意中彻底的失去了。于是我提出离婚,除了女儿和一套以前刚结婚时单位分的小房子,其余的财产我一概不要。离了婚总要生存吧,我这样的大专文凭,社会上一捞一大把,何况都四十岁了谁会要我?除了干钟点工、保姆还能有什么好工作?就这样喽,毫无精彩可言……”  肖彤说得很平静,仿佛那不是她的人生,而是别人的。  “你……就不后悔,放弃衣食无忧的日子不过,去过现在这种朝夕不保的生活。”  “为什么要后悔,凡是知道我离婚的人都问过此类话,可我自己认为做了就不要去后悔,当初我也是深思熟虑才会跨出这一步的。”  “你这算是重新开启新人生?”陆康雄举起酒杯以示对她的敬重,肖彤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你不会想为此辞退我吧?我可是很需要这份工作……”她吃了一口面条,突然抬起头含混不清地问道。  “这个嘛……看你表现……”陆康雄拿起一张纸巾凑上前替她擦去嘴角的番茄酱,她一下子脸烫得可以煮熟一只虾。  “你对叮叮的照顾我很知足,即便那些计划让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切实际,不过我依然要感谢你的尽力。”  “有些话我不知自己该不该说。”肖彤喝了一大口酒,壮着胆子挑起话题。  “你说。”  “你是叮叮唯一的亲人,患这种病不是她自己所能控制的,我觉得你不应该放弃她,从心里认定她是不会成长,不会学会任何生活技巧。说实话,我做这些不是拥有一颗伟大的胸怀,我是同情她,悲悯她残缺的人生。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我会加倍的疼她、照顾她、不计一切代价教会她独立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你觉得我不够爱她?”陆康雄脸色微变,眉宇间有了一道深锁的折痕。  “你自己觉得呢?你有没有发自内心地关心她,去了解她独特的心理世界,从细节上观察她的变化和特征,你没有,你甚至不愿意让她跨出家门半步,因为你怕她出现在公众面前,那样的话所有认识你或者不认识你的人就会知道叱咤风云的陆康雄居然有个唐氏综合征女儿。你甚至不愿意自己亲手去尝试教她些什么……”肖彤说完后自己都吓一跳,哪儿来那么大胆量敢肆无忌惮地训斥东家的所作所为,借着幽暗的灯光她偷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陆康雄,他忽明忽暗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为她付出过什么”他嗓音粗重地申辩“叮叮还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已经有一个几乎是可以考虑结婚的女人,她事业心很重,在和我恋爱的时候就说过将来结了婚是不会要孩子的,因为生儿育女会影响她的前程和事业,我答应了。可叮叮出现之后她彻底奔溃了,和我结婚不但要抚养一个不是她亲生的孩子,而且还是一个不正常的孩子,为此我们吵过、协商过,她退一步让我把叮叮送到最好的私立儿童福利院,请最好的护工、花最多的钱。我犹豫了,那是因为面对孩子灿烂无邪的笑容时,我的心一下子软化了,所以最终她义无反顾地提出分手。”  “……对不起……我”肖彤立刻自责道“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批判你一通……”  “你也没说错,在很多方面我的确对她没有付出过真正的父爱,不让她外出我也承认是面子上受不了的原因,我也坦白到现在自己心底深处仍然还是没有彻彻底底的接纳她……”  “其实……其实短短一年多时间,你作为一个单身男人已经做得很不容易了,是我……是妄断评判”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有些喝醉了,不然怎么会胡言乱语地去指责一个并不很熟悉的男人。陆康雄却照旧镇定自若地斜靠在沙发上,呷着啤酒“我比你大一岁,今年42岁。很多人很好奇都这个年龄了为什么还不结婚,因为我始终找不到一个能走进我心里的女人,职场上美女如云,有学历有才干有姿色的女人数不胜数,可她们和我交往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往上攀,见多了戴着面具的人,自己会不由自主地丧失判断力,觉得谁接近你,谁对你好都是有目的性的。我知道这种心态不好,可我陆康雄一路闯过来,摸爬滚打坐到今天的位置全凭着自己的努力,我不愿意让人轻易来分享我的荣耀和光辉,说穿了我不愿意轻易相信任何人。这也许源于当年父母双双车祸去世的缘故,那会儿我独自一人在美国读高中,他们在国内一次长途中翻车身亡,我叔叔成了我的监护人,哥嫂一走,他就对我放任不管,甚至停止供给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一边拼命读书争取全额奖学金一边四处打黑工挣生活费,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只吃两顿饭。有一次骑自行车饿得发慌,晕倒在了路边差点酿成大祸。后来进了大学以后一位导师知道了我的变故,就推荐我去一家公司做兼职,收入要比以前高,我白天读书晚上做兼职一干就是几年总算读完了研究生,毕了业应聘进一家五百强公司从小职员做起。十几年了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汗、跌过多少回,栽过多少跟头自己都数不清。直到五年前,我从美国总公司派驻到上海分公司担任董事之后,人生才得以圆满。”  肖彤怀疑喝醉的不只是自己,这个深沉寡言的男人居然会对自己毫不戒备地敞开胸怀、吐露心声,她朦胧的眼光里燃起了对他的敬佩,也改变了对他孤傲、自私的看法。  夜已经很深了,他们紧挨着走出酒吧步入彻骨的寒风里,陆康雄打车送肖彤回去。这一晚彼此忘记了身份和地位的反差,那种撕掉表皮之后的坦诚让两个人都觉得无比轻松,肖彤站在自家楼下对望着微醺的陆康雄,竟然产生了不舍分别的情愫,她对他的情愫不是男女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混沌,而是朋友之间的推心置腹和莫逆之交。  “叮叮今后还是要靠你的关照和协助,我也会对她多上点心的。”  “这是我的工作。”  临走时,陆康雄借着漆黑的夜色说道“今晚过得很愉快,谢谢你的陪伴。”  肖彤笑而不答,对着他摆摆手上了楼。她站在过道的窗户向下看去,那个挺直、远去的背影被浓稠的黑色包围显得如此的孤单、孑立。  周一回到陆家,张阿姨从她跨进大门的那一刻,就一直耷拉着脸,吃早饭的时候,肖彤拿出新买的儿童汤勺放在叮叮手里,然后自己也拿着一把汤勺让她模仿。在她的计划里,但愿到明年春天孩子能学会吃饭、大小便这两件事。  “你去打扫一下楼下的房间,再去把孩子的被褥拆了换洗,等会儿我去买菜,你顺便在地板上打蜡。”张阿姨发号施令一桩桩事情交代她,肖彤现在要教叮叮学东西,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做其它,更何况这些家务活并不在她职责范围内。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现在我每天都要教孩子,你分内的活儿我没办法完成。”肖彤来这里将近两个月了,这还是头一次顶撞张阿姨,她惊讶地微微张开嘴 “你什么意思?仗着先生对你好一点就可以嚣张起来了?一个保姆难不成还想当女主人,白日做梦吧。你干还是不干?”  “不干!”肖彤不留情面地拒绝,继续抱着叮叮拿着汤勺轻声细语地教她。  “你他娘的反了!”张阿姨一声吼,把手里的抹布重重地扔在桌子上,撞翻了几只叠在一起的碗弄得乒乓响,把叮叮吓得大声尖叫。  那叫声带着恐惧和急躁,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扯着脖子,两只手没来由地在半空中乱打乱抓,肖彤知道她的这种行为方式表示内心极度的害怕,是受了外界强烈刺激而导致的。  “张阿姨,你这是干嘛?把她吓坏了……”她赶紧把叮叮抱着孩子站起身。  “我可警告你,我做保姆十几年了,到这个家也五年了,你才来多久就开始甩脸子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花花肠子,不就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年轻一点就想开染坊了?呸,门儿都没有,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什么货色,还想攀高枝,勾搭陆先生,你以为他会让你上楼,上他的床……”  肖彤从来没有被人这么侮辱过,她难以想象一个五十多岁都快做长辈的人居然能说出那么恶毒的话。  她别过头狠狠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那一刻她想抛开一切,扔下叮叮一走了之,自己即便可以忍受一切,也不能忍受人格的侮辱。  怀里的叮叮又开始不停地叫喊,手脚乱蹬,肖彤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失去理智,不能把孩子一扔不管不顾了。  张阿姨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趁着肖彤哄孩子的片刻间拿起菜篮子愤愤地关上门。  房间里的瞬间安静也让叮叮逐渐平缓下来,肖彤把她放在塑料泡沫上从手机里放了一段节奏较慢、优美动听的歌曲,果然叮叮很快露出了憨实的笑容,肖彤发现孩子对自己渐渐产生了依赖情绪,这也让她找不到放弃照顾她的理由。  这一天肖彤再没有和张阿姨说过一句话,虽然对方之后的时间明显在气势上削弱不少,但她还是不会原谅这样一个内心龌蹉的人。  因为两人的争执,肖彤索性名正言顺地拒绝了张阿姨指派的所有家务活儿,一心扑在叮叮身上。自从那次晚饭以后,连续几天她都没见陆康雄回来过夜。  叮叮最近特别黏着肖彤,只要她守在身边,这个小家伙就会尤其地温顺、听话。她对那个便盆也有了认知,虽然她依然不懂得区分什么时候该用它,依然会在不用纸尿裤的时候尿湿裤子,可只要肖彤指着便盆,她就会自觉地坐在上面。每次吃东西的时候,叮叮拿着自己的勺子和饭碗,乒乒乓乓地敲个没完,像是在奏乐似的,可肖彤还是不厌其烦地让她看着自己的嘴和手势一遍遍地模仿。  周四晚上陆康雄很早就回来了,而且心情甚好。他一进门就嘱咐张阿姨去进口超市买些海鲜做料理,肖彤像以往一样恭恭敬敬地喊了声“陆先生”随后进了叮叮的房间。  “宝贝,有没有想爸爸?”陆康雄换了身家居服,也跟着走进女儿房间,一把抱起孩子又亲又搂,他出人意料的表现连张阿姨也大跌眼镜。  趁着父女其乐融融的时候,肖彤准备去超市买点私人用品,刚下电梯张阿姨三两步追上来,讨好般的对她说“小肖,那天的事是我不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哦!我这人说话有时就是不计后果,不该那么污蔑你。”  “我早忘了。”肖彤淡淡地回答。  “那这事儿就算是一笔勾销了,先生那儿……你可别去说呀……”原来道歉是有目的的,怕她向主人告状丢了自己的饭碗,肖彤蔑视地一笑“放心,我不会去说的。”  “好,好,谢谢啊,那我先走了进口超市还蛮远的。”张阿姨眉开眼笑地走开了。  晚饭时陆康雄让肖彤坐上桌面一起吃,他们三人在一起感觉像是一家人,张阿姨纵使心里千万个不舒服,可鉴于对肖彤的理亏只得装作客客气气。  肖彤很识相,清楚自己的身份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协助叮叮使用餐具以及喂她吃饭。  “我最近升职了,成为亚太区域董事”陆康雄拿着一支开好的红酒慢慢倒入醒酒瓶里,这话好像在说给她听,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恭喜你了,陆先生”  “恭喜,有什么好恭喜的?人爬得越高越孤独,你没听说过吗?”  “是吗?我只知道很多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赴汤蹈火地一心往上攀,到最后不见得如自己所愿,不是你努力了就可以得到一切想要的,世界太残酷、太现实、人与社会之间掺杂了太多太多努力以外的东西。我看到的是很多人一旦达到了某个级别的顶峰就再也爬不上去了,因为他只适合守住这个顶峰”肖彤的话让陆康雄觉得颇有深度,他赞许地点着头“是啊,也许这次升值就是我的顶峰了,在往上爬会让我力不从心”  “那你的顶峰呢?”他对着肖彤问道。  “我?我一个女人可没什么雄心大志,我的顶峰就是把女儿养大独立,然后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前夫没有配合你完成人生的顶峰所以就选择了离婚?”他揶揄道。  “我们两个人都不觉得满足,他在生意上没有追求到他的顶峰,而我也没有得到想要的自由,所以说我们都是贪婪的,都为了自己想要的而不得不放弃了拥有的。”  “你真是个特别的女人”  叮叮已经吃的差不多了肖彤正准备抱着她离开餐桌,陆康雄突然说“我来抱她,你吃点东西。等会儿我们一起带她下楼去小区游乐园”  “你说什么?”肖彤愕然地看着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现在外面天色晚了……天又冷应该不会遇到熟人吧……我只能先做到这一步……”让一个如此自负、好面子的男人妥协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肖彤由衷地对着他翘起了大拇指,陆康雄难得露出了羞赧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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