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下勒忒泉水的灵魂，真的能完全忘却往生，了无牵挂地前往下一世吗？ 希绪弗斯翻看着面前的古籍，默然自问道。 他一度以为奇怪的、甚至于无厘头的梦境只是他在战斗后脑海里留下的残损影像，或者说是他内心深处某些期待。至于他清醒时莫名浮现的画面，也不过是众多遗失的梦境，才令他似曾相识。 但经历上次的心悸之后，以及那个叫伊琴娜的女人说他曾被迫饮下勒忒河水而忘记一切——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一定在某时某地真真切切经历过那些令他绝望的场景，那些根本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属于他的记忆。 如果那女人说的是真的，那么饮下勒忒泉水的他理应全部忘记才是，为什么会依然记得其中的片断？源源不断地，像凌汛一般向他涌来的景象，某些重复的片断愈来愈清晰，似乎渐渐能够拼凑出断断续续、完整的前因后果。 比如……逆光走下台阶的白色身影。 明明触手可得，可在他伸出手后，才发现自己已从梦中惊醒。 依旧遥不可及。 从前不是没有过一个梦境来来回回重复数次的经历，最开始出现这种情况是在取得神谕的那年，他梦到宽阔空旷的竞技场，大理石铺就的层层台阶之上，空荡荡的座椅上静静地叠放着一条白色的纱缎——这也是最先出现、又反反复复出现的梦境。而最近一段时间，这个梦境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变得愈发清晰和完整，甚至于更多的梦境，重叠交错，纵横斜织，一张张画面铺天盖地袭来。 他梦到人声鼎沸的竞技场，骚动的人群，光影幢幢而变得熙攘的视线。手握金色权杖的白色身影不急不缓地从台阶上走下，逆光的紫色长发。 他还梦到自己怀抱襁褓中的婴儿，在昏暗的烛光中辨认着台阶，一阶阶走下古塔中回旋的石梯。 梦到撒满夕阳的回廊，向他奔跑而来的身影。一个温暖的，明明用尽全身力气，却依旧小心翼翼的拥抱，那双温软的手臂牢牢环住他的脖颈，柔顺的长发在他的鬓角。 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像一首跌宕起伏的曲子中两种不同的乐器，高音慢慢远离，低音处又不可避免地缓缓靠近。 不过那些记忆，似乎与圣域、与圣斗士有关。 「你一直被她可笑的愿望所束缚着！」 一个猜测渐渐成型——或许他的前世也是圣斗士。然而对于这个结论他并没有流露过多的惊讶，倒不如说有一丝隐隐庆幸。 只有那个空荡荡的竞技场和座椅在他脑海中回放了无数次，白色纱缎的一角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撩拨着他的心弦。在第十次梦到这个场景后，驱使着梦中仅存的一点自我意识，他第一次迈出脚步，拾级而上。可他永远都无法触碰、哪怕一次次地想要靠近位于台阶顶端的宝座，可每一次，他都在最后一节台阶处惊醒，他甚至能看到上面镶嵌的黑曜石、食指能够感受到宝石冰冷的触感，就在那一瞬间，他无可避免地脱离梦境。无论付出何种努力，除了走，匍匐、奔跑和跳跃他都尝试过了，可永远也接近不了那个宝座。无论以何种方式，无论怎样努力，他根本碰不到宝座上纯洁无暇的白色纱缎。 ——触碰不到啊。 后来，梦里的他会安静地站在竞技场底层，抬头注视台阶顶层空荡荡的座椅，四周寂寥无声。心口的疤痕隐隐作痛。 被这个梦境折磨的他决定去寻找有关冥界梦神的线索，十年来，在艾尔熙德的帮助下他确实得到不少关于梦神的资料。但这些在雅典娜大人回到圣域后暂时搁置了，他梦境的内容慢慢产生了变化。 如果他的梦境是来自于他前世的记忆，并非掌管梦境的神灵在搞鬼，那么……理应与另一位神灵有关了。 ——乌拉诺斯与盖亚之女，记忆女神墨涅摩绪涅。 可墨涅摩绪涅是上古的提坦之神，关于她的记载少之又少，这么多天以来他依然毫无头绪……唯一的线索就是她的女儿们，掌管诗歌、文学、音乐和舞蹈的缪斯。 翻页的手突然一顿。 门口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在注意到他的视线后，连忙缩了回去。 褐发青年愣了一下，随后他无奈地摇摇头，悄然起身，看来这个小家伙是要他亲自去迎接。躲在门背后的紫发女孩再次探头，谁料“嘭”地一下，正撞上青年的胸脯。 “唔！” 希绪弗斯轻笑着揉揉她的额头。 “为什么不进来？” 她嘟着嘴，自己揉着撞红的额头，“怕打扰你。” 不过这样看起来，进不进来都一样。 他将女孩抱起来，空出的手拉了一把椅子放到身边，将女孩放在座椅上。 “你在看什么书？”她眨巴眼睛，翻过大部头书的封面，手指头一个字母一个词地拼读起来，“希腊……神……唔，不认识……” “《希腊诸神谱系》。讲的是希腊诸神之间的关系，比如众神之王宙斯是战争女神雅典娜，也就是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众神之王宙斯……？”她满脸不相信的样子。 希绪弗斯又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说呢，衪是你作为神的父亲，暂时转生为人的你应该有作为人时的父母。等圣战结束，阻止了冥王哈迪斯企图侵占大地的野心，你就会返回奥利匹斯，直至下一世的圣战来临，再重新投生为人。” “那时候，希绪弗斯你会陪我一同回去么？” 他停下手。 ——当然不会。 ——因为，他很可能会在圣战中丧生。 ——更何况，他只不过是个人类而已。 他张口，残忍的话语却因为她满脸的期待而哽在喉头，下意识地答道：“会的。希绪弗斯会陪萨沙一起回去的。” 女孩瞬间心情大好，才开心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读这个？” “有些东西要查查。” “……神……墨摩……绪涅？” 她磕磕巴巴地指着书页读到。 “‘记忆’。记忆女神，墨涅摩绪涅。”他轻轻地握住萨沙的手指，“以后尽量不要用手指着读。” “记忆吗……” 萨沙的眼神黯淡下来。 希绪弗斯发觉自己又激起了女孩不好的回忆，正准备转移话题—— “希绪弗斯你也有忘记了的东西？”她抬头问道。 心里惊讶于她的敏感，但下一秒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说要寻找有关自己记忆的神灵、他的前世是圣斗士的话——萨沙大人、不，雅典娜大人不就是最佳人选吗？ “萨沙大人，你现在能和雅典娜大人进行沟通吗？” “唔……可以是可以了。” “那你能帮我问问话吗？” 女孩睁大眼睛，“我可以试试看。” ——雅典娜…… 她闭上眼睛，在内心轻轻呼唤道。 ——尼姬？ ——雅典娜？ 内心世界平静无任何波澜。 突然，她坠落到境面的世界中。 “何事？”冷漠的声音。 “她说有。”萨沙睁开眼，“她说她有关于你前世的记忆。” 褐发青年屏住呼吸：“是什么样的记忆？能告诉我吗？” “我再问问。” 她再次闭上眼睛。 流云划过她的身边，灰眸的女孩站在她的对面。听完萨沙的询问后便慢慢向她走近，萨沙有些胆怯地退后一步，雅典娜一顿，停下脚步看着她，不再前进，投来探询的目光，好像在说“你不愿意就算了”。 萨沙咬咬牙，为了希绪弗斯，她拼了！ 不过雅典娜只是用手遮住她的眼睛。 突然，耳边传来凛厉的风声，仿佛锋利的刀刃割伤她的脸庞、手臂。萨沙有些紧张地握紧拳头，而灰眸的女孩正努力在浩瀚如海的千年记忆中寻找着关于褐发青年的记忆。 被挡住眼睛，耳朵却变得异常敏感。耳边时而有浩荡的海浪，雷霆的轰鸣，时而是混乱的马嘶。成群结队的急促脚步和接连不断的马蹄，马的响鼻、金属碰撞的蜂鸣、男人的嘶吼、女人的颂唱、猎猎作响的风声、甚至有火焰中木柴燃烧的噼啪作响。 遮挡自己视线的双手突然挪开，她不知何时已经身处竞技场的最后一层阶梯，欢呼声、喝彩声填充她的听觉，空前盛大的场面呈现在她面前，她的影子斜落在前方。在宽阔的竞技场中央，两个身着赤褐色轻甲的身影，一个黑发一个褐发，毕恭毕敬地半跪在她面前。 “我选择他成为射手座的圣斗士。”她的嘴巴不受控制地说出那句话，而手指向的便是两人中的褐发青年。 那两人都惊讶地抬头，不只是他们，竞技场的所有人都开始议论纷纷。她听不清周围人们小声的议论，却明显感觉自己握住黄金权杖的手微微出汗。 “……恕我冒昧，雅典娜大人。获胜的……明明不是我啊……”褐发青年突然抬起头，斟酌着措辞，小心询问道。 萨沙一愣，那张脸分明就是希绪弗斯。唯一不同的是，这个人的头发齐肩，头戴金色饰带，脸上还有些擦伤，俊逸的五官比现在的希绪弗斯有着更成熟的气宇。 她正准备开口，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画面一转，不再是坐满人的竞技场，灰色眼眸的女神静静地伫立在她面前。 “就……没了？”她怔怔地问道。 “吾只有这些记忆。” “可是根本没有重点啊，只看到了一张脸！！” 【神格】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其他的表情，秀丽的眉毛微颦，“汝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敬畏为何物？难道汝想像阿拉克涅一样，永生编织蛛网吗？！” “你现在可是在我的身体里面，如果我变成蜘蛛你也逃不了。” 灰眸女神深吸一口气，将女孩踢了出去。 她猛地睁开眼，正对上希绪弗斯的急迫的目光。 “她把我踢出来了QAQ……” “对不起，只有这么多了……”萨沙说道，“雅典娜只给我看了这么多。” 希绪弗斯心里一沉，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就这么断掉了，并且照萨沙刚才的叙述，他和雅典娜大人的记忆似乎是有重合之处的。虽然心底有些失望和不甘，但低头发现萨沙一脸沮丧，他安慰道，“别这样说，你也是雅典娜大人。” “可我只是她的「人格」……可能还算不上雅典娜……” “可你是雅典娜女神的「人格」。”希绪弗斯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打起精神来，“谢谢你了，萨沙大人。” 女孩原本郁结的表情瞬间雨过天晴。 “和我一起看会儿书吗？” 萨沙连忙点头，她跳下椅子，环顾四周，跑到一个书架下站了一会儿，跑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本书，坐到希绪弗斯身边。 从左侧窗口照进的阳光正好打在希绪弗斯的左手上，时不时有凉爽的风吹拂进来，轻轻摇动他手中翻起的书页。希绪弗斯垂下眼眸，正认真地阅读书上的文字，微抿嘴唇，下巴的线条有些紧绷。 正在萨沙看得发呆时，褐色的眼眸突然转过来，在四目相对之前她慌张起收回视线，假装认真看书，脸却不受控制地变红了。 褐发青年因为抓住了女孩的走神，假装低头，用手轻轻挡住嘴角不自觉扬起的一抹笑意。 而另一边，第一次利用踢这种方式将萨沙赶出去的灰眸女孩终于静下心来，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为什么她只拥有一部分希绪弗斯的记忆？这是否说明……在她移除萨沙记忆的时候，萨沙的一部分记忆，实际上是她们之间共有的，而这部分共有的记忆也被她移除了？这是不是更加说明萨沙不仅仅是她的「人格」？ 灰眸的女孩不解地捏住下巴。 那么只要将萨沙的记忆归还给她—— 她抬起头，看向角落的裂痕，从裂痕中突兀生长的枝芽已经与她一样高了。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坐在他身边的紫发女孩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倚着手臂睡着了。 他看了看被她压在身下的书。 ……地图册？ 他皱了皱眉，书页上全是乱七八糟的长地名。这孩子，是看准了里面有插画才读的吗？ 女孩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缓慢，泛红的脸蛋看起来软软的。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向萨沙的脸靠去—— 在有些微凉的手指触到她温热脸颊的那一刻，他却下意识地收回手。 有什么记忆正在复苏。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甜美的声音。 「一直一直……哪怕在圣战结束之后，也会陪在我身边吗？」 “她”侧头枕在手臂上，转过头来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射进来，因为逆光而模糊的面容。紫色的长发如同一条条弯曲的河流，散落在身下的羊皮卷上。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回答，却发现面前依旧是熟睡的紫发女孩，安静的房间，落下光尘的书桌。 希绪弗斯怔住了。 他呆滞地不知所措，下一秒却突然抓紧自己胸口的衣衫，蜷缩身体，一只手撑住桌角，用尽全力压抑胸口的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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