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清晨考尔伏德(Cow Ford)*    在海上的日子漫长而又摇晃。    玻璃灯罩里烛光摇曳,悬挂在手腕粗的绳索上。希绪弗斯背靠帆樯,在浓雾中费力地睁大眼睛,茫茫的一片深蓝中,他什么也辨别不出来,只能看到船身下起伏的绛黑海水。  从身边走过的船员抱怨这浓重的雾气。他一边拉动绳索,一边说只有走私贩们喜欢这种天气,尤其是在波士顿,走私贩将船帆换成灰蓝色,从红衫军*的眼皮底下运送商品,逃避高额税金。    他从雅典的港口出发,圣域的船只逆流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到达里斯本后,他辗转乘上一艘当地船舶前往殖民地考尔伏德,船舶本会一路向北直至繁华的波士顿以运送蔗糖和烟草,可他等不及了。虽是顺洋流而行,却也花费他将近十二天的时间*。讽刺的是,之前还有个老练的船员拍着他肩膀说,多亏洋流和晴朗的天气,这一行还算顺利,其他时候至少得要十五天。    一想到那孩子的现状不明,他就无法冷静。  哈斯加特临走前找到他,说五年前他便是从考尔伏德上岸,穿越沿岸的白人新区,直奔中西部的无人区,因为他猜想伊利亚特应该会在稀无人烟的地方隐居。他到达一片盐湖后再沿河岸溯源而上近百里,最后在某个白砾石的河滩边感受到了他哥哥*的小宇宙。  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应该不可能在五年间走得太远,他决定先前往那个片区看看,便打算从考尔伏德上岸,于陆上穿过中部的平原——凭借黄金圣斗士的速度,在一两天内横跨大陆并不是什么难事。  船员说他们会在波士顿的港口待上十天左右,如果他完事后能赶到波士顿,就顺道送他回里斯本。    ——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    他点头,笑着说了声谢谢。    天还蒙蒙亮,码头的木板嘎吱作响,冰凉的细雨密不透风地落下,褐色的头发湿润地贴在额头上。岸上的砖石屋拥挤在一起,街道狭窄逼仄,泥泞的道路隐隐传来阵阵腥臭,深色乌布衣物的行人匆匆掠过,一张张苍白的脸在灰暗的光线里看起来如同鬼魅。  他突然回想起在雨幕里哭泣的女孩,那一幕在这十几天里反反复复地回放在脑海中,只要他一静下来就会看到——湿透的紫色短发贴在刹那间毫无血色的脸上,红肿的眼眶,被他极力无视的哀求。  他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已经不会像从前那般感情用事,可是一旦遇到与萨沙、与哥哥有关的事情,他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事到如今,他无法舍弃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回去之后,要好好道歉。    与做错事后懊恼的少年无异,他失落地低下头,一脚踢在泥潭里的石子儿上,突然,石头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只见晶莹剔透的水花悄悄悬浮在空中,慢慢汇成一条小鱼,尾巴一摆,纵然一跃至他眼前。更多的小鱼从雨水里冒出,一条接一条,它们在雨水里摆尾游动,慢慢汇聚在一起,先是一双脚从水幕中走出来,再来是腿、手臂、十指、脖颈、脸,一双温润如宝石的檀色眼睛慢慢睁开。  雨水堆积之处,少年孑然独立。  他乌黑的齐肩短发上插着一支白杆红尾的短羽,白色线织披肩,红色三角花纹点缀白边,坠在边缘的褐白流苏。    “希绪弗斯大人。”    少年冲希绪弗斯颔首,将右手放在左胸心脏的位置。    “我们已经静候您多时了。”    **********    五日后雅典圣域    她将头埋在膝盖里,一旦闭上眼睛——    温热的鲜血久久不会冷却,冰凉的地板,在血泊里抽搐、面色如蜡的埃利诺。  脖子上的疼痛。  狰狞的红色眼瞳。    ——「把他还给我!」    ——不!    她捂住头。    ——「无能的女神。」  ——「什么也做不到!」    她流不出哪怕一滴眼泪,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萨沙大人!”    突然,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头来,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黑发的女孩。她歪头站在石门边,探询地看着她。    “埃利诺!”    她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上,“啪啪哒哒”地朝门口的女孩跑去,“嘭”地一下抱住黑发的女孩。    “怎么了?”埃利诺低下头,“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做噩梦了?”  她的声音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关心。    萨沙抬起头,看到埃利诺黑色的眼睛,卷曲的黑色短发,激动得词不成句,“我梦见——我梦见你要杀死我,后来你为了救我,被杀死了——”    “真是可怕的梦……”    “真的很可怕,我看见你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浑身都是血……”她说着就哽咽起来,“都是因为我……”    “没错,都是因为您。”    萨沙一愣,她惊恐地抬起头,却看到一张满是鲜血的脸,眼睛变成了两个狰狞的黑洞,汩汩地往外冒血。    “因为你救不了我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萨沙从床上惊坐起来,后背被冷汗浸透,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雅典娜大人?”门外有侍卫的询问。    “没事。”她连忙回答到。    待平复呼吸之后,她觉得浑身发凉。  过了一会儿,紧闭的石门被打开了,她听到被刻意压下的脚步声,连忙抬头。  是新来的侍女,代替死去的埃利诺,萨沙还未记住她的名字。一想到这里,她心口就涌上一阵难过。  “雅典娜大人?”侍女小心地询问道。  “没事,我没事。”她从床上爬起来,听到窗外有阵阵骚动声,“今天……外面很吵,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今天是圣斗士的选拔仪式,就在山脚下的竞技场。”她望向窗外,“听说是选拔天蝎座和水瓶座的圣斗士大人……”    **********    五日前考尔伏德    “你是——”    “您正在寻找阿尔柯丝大人的孩子。”少年打断他的疑问,略显稚嫩的声音带着生硬的异族口音,发音并不清晰,“请让我做您的向导,作为当年恩情的报答。”  说着,他拿出一条链子,上面挂着一颗石英吊坠。希绪弗斯见过那条链子,在少年时期的记忆里,那位美丽的白袍女子,曾佩戴的石英项链。    “如果这条项链还不足以让您信服的话,您可以通过陪伴您的灵魂来评判。”  他指向希绪弗斯背后的圣衣石箱。  “越靠近那孩子的话,它的情绪会愈加强烈。与那孩子相伴的,是与之相似的灵魂,它们出自同一人之手。”  正如少年所说,从踏上陆地的那一刻开始,射手座圣衣的悸动就愈发强烈,如同脉搏,随着呼吸有规律地振动着。    “我是来自松林的河涧之水。”少年见希绪弗斯的表情渐渐缓和,才自我介绍道,“万物皆有灵。”    “这五年来,是你们守护着那孩子吗?”    “雷古鲁斯。”    “咦?”    “阿尔柯丝大人孩子的名字。”少年眸色独特的眼睛不带一丝杂质,认真地注视着眼前高大的男子,“族人并没有守护他,他自己守护着自己。”  “事不宜迟,请您尽快动身。”他伸出手,指向西北边,“往鹿星升起的方向,踏过黑夜的溪流,踩着腐败的黄松朽根,到达咸湖以北河流的上游,白砾河滩。”    “为什么会知道我来了?”    “阿尔柯丝大人说的。”    “她还活着?”    “不,她在生下雷古鲁斯后离开。”少年埋头,“回归风中,回归山林。”    突然,意料之外,一道凛冽的白光闪过!脸上传来刺骨的冰冷,一支箭插入眼前的淤泥中。少年捂住自己的右臂,脸上却没有一丝痛楚。  他断掉的手腕处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清澈的水流,一截断裂的灰白色枝条,代替森然的白骨,嵌在透明的液体中央。掉在地上的肢干化为一滩水,留下如同五指的根须。  希绪弗斯立刻转头看向弓箭射来的方向,只捕捉到射箭人逃跑的背影,他准备追上去,却被少年拉住。  “别追,他这一箭只是警告,当务之急是前去搭救雷古鲁斯。”少年面无表情地说,“别担心,断掉的手会到达天空,以雨的形式,重回母亲的怀抱,再重新孕育一个我。”    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根须,接在自己的手臂上,罕有地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只是在生我的气。”    黑色的树影倒在浅滩途流里,层层叠叠地潺潺流淌,树根在水流里被泡胀,鼓起脓肿的疤痕,布满湿滑的深棕色青苔,头顶是灰蒙蒙的天空,春末夏初的山风依然寒冷刺骨。  刺入天空的黄松笔直如柱,弯月惨白,落在松树顶端的圆形空隙里,深蓝色的天空被松枝割破,手中火把跳跃的火光飞入空气中,向上翻腾,如同闪烁的萤虫向树梢飞去。  短暂地歇脚,抚去圣衣箱上的水珠。圣衣的悸动越来越明显,几乎与他的脉搏一致,他知道自己离那孩子越来越近了,眼前的少年指引了正确的方向,但希绪弗斯却仍不敢放松警惕。    沉静下来后,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女孩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的脸庞。    ——「希绪弗斯,别去!」    心跳一滞。    “希绪弗斯大人,再往上走,很快就能看到河滩了。”少年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好心提醒到,虽然并不能从生硬的语调中听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我先上去提醒一下族人,请您在山崖下等候一会儿。”    “请不要随意听信别人的话语。”  他突然回头补上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希绪弗斯点头同意。    少年轻轻一跃,化为无数渺小的鱼儿,若即若离的鱼群向山坡上游动而去。    他手心微微出汗。    马上就要见到哥哥唯一的孩子了,圣衣轻微的鸣响,似乎在回应他的紧张。  “你也在紧张吗?”他柔声对自己的圣衣说道,“原来,与唯一在世的血亲重逢之时,是这样的感觉。”    耳边传来一声悠辽的号角,声音不大,却仿佛穿透心灵和记忆。  他惊讶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与少年年纪相仿,同样的白色披肩,牛角和羽毛装束。他彼时正坐在对面高耸的黄松枝干上,对上希绪弗斯的目光后放下了手中的牛角。他站起身,向希绪弗斯行了一个礼,尔后伸长脖颈,褐白的流苏化为羽翼,层层叠加,渐益饱满,他挥舞双手,向后一仰,身影倏然消失。    ——万物皆有灵。    那句话回荡在他耳边。    “希绪……弗斯?”    试探的呼唤突兀地闯进他的耳朵里,下一秒,不仅仅是耳朵,手指也传来冰凉的触感。  希绪弗斯低下头,看到拉住自己手指的女孩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倒映着他的脸,清澈而直率,绑着两条黑色的辫子。那一瞬间他误以为是那个被自己抛下的紫发女孩,用不熟悉的语言呼唤着他。    “你,希绪弗斯?”她再一次问道,指了指希绪弗斯。    “彭赫。”    希绪弗斯闻声抬头。  黑发的少年手握一把长长的木弓,头上戴着糜鹿角的头饰,他紧盯着希绪弗斯,被唤作彭赫的女孩恹恹地放开希绪弗斯的手,跑到少年身后,依旧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相信他。”  少年的语言生硬而含糊,斟酌后发出几个希绪弗斯不懂的词汇。    “相信谁?”    “他,骗子。”  少年握紧手中的木弓,指向刚才那个少年失去踪影的方向,有些愤怒地说道。    希绪弗斯不解。    “希绪弗斯大人!”从山崖上传来先前少年的声音,“快上来吧!”  希绪弗斯再回过头时,那一对兄妹似的孩子却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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