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火车狭窄的卧铺上,听着轰隆轰隆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只有瞪着上方的床板——当然什么都看不见的,虽然这里不是全然的黑暗,对我一个夜盲来说也差不多是瞎了。  在这种黑漆漆的环境里,我忍不住会胡思乱想,仿佛床底下趴伏着一只粽子——粽子倒还好了,要是其它的什么东西,比如白天在厕所看见的……把自己吓得动也不敢动。  上铺的闷油瓶非常安静,连个呼噜声都没有,我这个时候反而希望他闹腾一些,忍不住想抬手敲床板。想想放弃了这个危险的念头,不知道他有没有起床气,我可不想先死在他手里。  胡乱想着对付了一夜,我在迷迷糊糊时突然记起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当时我吓坏了,分不出心神去管他,现在想想应该多问几句的,毕竟他看上去就像很有学问的人。  第二天我真的去询问了一下,因为不知道他是哪节车厢的,只有一个个找,可惜没找见,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下火车了。我很遗憾,无精打采地回了床铺,闷油瓶看见我,难得问了一句,知道我的想法后他低头,继续看着手里的东西,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他姓齐。”  齐?我隐约觉得有些门路:“你认得他?”  闷油瓶却不答了,也不再理我。  我已经习惯他的作风,想想也不是大事,我不是喜欢刨根究底的人,便忽略不计,趁着白天阳气足,补觉去了。  火车的终点是长沙,我不晓得闷油瓶带我去长沙做什么,估计问了他也不会给我解释,所以一路沉默,反正到了地方总会知道的。  后来我真想捶死自己,去哪之前真该问问目的地的。  他把我带去了一座年代久远的老宅,坐落在市区附近,从外头看再普通不过,进去了才发觉别有洞天。看着不大,里头的房间却很多,曲曲绕绕地走了半天,才看见几个人。  他们沉默地看着我俩,眼神让我很不舒服。我手别在身后,放到刀柄上。低声问:“这是谁的地盘?”  “陈皮阿四。”闷油瓶说。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告诉了我他带我来的目的:“我要你救一个人。”  救谁?我没有机会知道,很快就有人靠近来与闷油瓶低语两句,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逃走,因为这场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而且对方明显来者不善。  我没有走,也许是对闷油瓶还抱有信任,认定他不会伤害我——不会狠狠地伤害我。但就像上一次那样,我想错了。  “你要我救谁?怎么救?”我在他身后问,但这时,两个人围上来,一左一右挟持住了我。  “哑巴,”那个和他对话的人说,“此事十分重要,不能出一点差池,我们得验证一下,她是不是老爷子要找的人。”  闷油瓶回头看我一眼,我睁大眼望着他。而他很快又转过去,微微点头,似乎同意了什么。  得了他的保证,那人放松下来,点起了一支烟:“放心,兄弟们会手下留情的……不留情也没关系,毕竟按你的说法,这个女人,是不死之身。”  这里空间封闭,烟味驱之不散,我被呛得喉咙难受:“你,能不能不抽烟,或者出去抽?”  他走过来,看着我,非常温柔地笑了一下,然后把烟按灭我手上。  被灼烧的剧痛瞬间传上来,我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痛呼,他把沾血的烟头丢到地上,看了看那个被烫出来的圆形伤口,啧一声:“果真不是一般人。”  片刻功夫,那个新鲜的伤口已经结了疤,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可我看着完好无损的皮肤,心中突然涌上一阵无法言喻的恐惧。  ……  ……  ……  剧烈的疼痛将我惊醒,我咽下喉咙里的瘀血,勉强睁开眼。手腕上的铁链将皮肤磨的血肉模糊。我舔舔嘴唇,铁锈的味道充斥鼻翼。我原先虽然闻不得这类血腥之气,在这里待久了倒也习惯了。  稍一动,右腿小腿处就一阵剧痛,当即倒抽口冷气。  昏久了,我居然忘了腿断了的事。以我强悍的愈合能力,这样的伤势其实在昏迷时就该好透。然而伤口太多,居然跟不上速度了。  我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唇,甜腥的气味在口腔散开。  如果我乖顺一点,其实是不必遭罪的。可是我终究不是那样的人,宁可反抗到换来一身伤。不过他们折了三个人加一个老手才折了我一条腿,算起来我还是赚了。  勉强坐起了身子,我的手腕上紧紧扣着枷锁,不断磨破又不断长合,皮肉嵌入冷铁,已经分不开了。  门又开了,我懒得抬头去看今天是谁,不管是谁,他都杀不了我,也没法从这儿全身而退。  然而好一会儿,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  一把长条状的东西抵到了我面前,有个声音在上方说:“你还认得这个么?”  那是一柄长刀,刀身上附着层迭如血的花纹,艳丽诡美。  “血纹如花,见血其纹路如樱华盛绽,因此得名樱若。”他声音低沉,如一段徐徐奏响的乐音,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是你的武器,你还记得么?”  我抬头,看见了他的面孔。  室内昏暗,他的双目微微凹陷,黑眼珠里聚着仅有的一点光。我见多了血腥之物,望见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心中一动。  我是认得他的,又觉得不认得。  我的记忆出现了差错,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人,有时候又仿佛以为自己是个麻木不仁的远古野兽。如果我认得他,那一定是在我还是人的时候,可是在野兽的记忆里,也曾有过一双极其相似的眼睛。  “这不是我的武器。”我缓缓道,声音千疮百孔,轻而坚定,“我的武器是另一个名字,叫玄……”说到后面越来越低,几不可闻,他凑近了困着我的牢笼。  就在这一瞬间,我脖子猛然前伸,咬住了他握刀的手腕!  温热的血从牙缝间渗出,浸润干涩的口舌。我贪婪地吸血,那滋味香甜浓郁,让我几乎停不下来,我也不想停下来。但最后我还是停下,不是自愿——有一只手扣在了我头顶,不知摁到了哪处穴位,仿佛无数针刺入大脑,我连惨叫都发不出来,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再恢复时我又躺在了地面,手被枷锁高高吊起,在长久的拉扯下又流出了一点点淡红的血,而伤口已经愈合了。除此以外,断裂的腿骨也重新长好,不再是原先筋骨暴露的模样。  而那个人还没走,他手腕的伤口被包扎了,似乎是临时从衣服上扯下的一截,黑色的布料包裹着新鲜的血液。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他的血格外好闻,和前几天的人完全不同。  “我来取你的血。”他说。  我知道他是来取血,这几天无论来的人是谁,做了什么,最后总要取一点血回去——或者说,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更加虚弱,好失去反抗之力让他们方便取血。  不过只有他,在做这个之前还会同我说一声。  我躺在那儿,看着漆黑的天花板:“为什么啊?”  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给了我一个很长很详尽的解释,对他来说真是稀奇——我潜意识里认定他是个寡言的人,从来不给别人超过十个字的解答,所以有点小小的惊讶。  他说,有一种名为禁婆香的毒,这种毒会延缓衰老速度,让五六十岁的人外表看上去非常年轻,效用如同长生不老药。可它毕竟是毒,不老的代价是失去死亡。  不老不死,却会变成可怕的怪物,谁也不知道变成那样后还能不能保有一点为人的记忆,还是就以这种形式无知无觉,永永远远地存在下去。对人类而言,这结局非常可怕。  但有一个办法可以解除禁婆香的毒性。  是什么?我问。  龙珠。那人回答。禁婆香能超越生死的界限改变一个人的存在状态,这股力量霸道而可怕,只有用另一种更加强横的东西才能与之对抗。  而我——他说,我出生在海里,从海底升至海面,婴儿脆弱的躯体禁受不住海水的摧残,无数次损毁又无数次修补——我能活下来,不是因为身体里一半的鲛人血统,而是体内的龙珠在护佑我。  “那是鲛人一族的至宝,你的父亲用它来保护你怀孕的母亲,随着你的出生和月夕影的死,龙珠遗在了你体内。”他说,“它与你的心脏融为一体,与你的生命融为一体,于是你有了不死之身。你的血能缓解禁婆香的毒性,所以我才会带你来这里救人。”  他看着我,轻声说:“这是我欠你的解释。”  四周死寂,我们对视着,他在等我的反应。  而我没有反应。  刚开始的时候,我大吼大叫,一边反抗一边痛骂着他的名字,他没有出现。后来我叫不出声了,肉体上的折磨令我长久地陷入曾经想拼力挣脱出来的梦境。  梦境给了我很多的信息,我附在一个人身上,看她所看到的,感受她所感受的。渐渐地我们融为了一体,我觉得我仿佛就是她了。  这是尹若澄最不想看见的局面——我放弃了他给我的故事,接受了血脉传承的记忆。  艾忆消失了,那只是个短暂出现的人格,而我放弃这个人格,但我也没有恢复本来的记忆——而是把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此时面对了他,我平静地问:“你在刺激我么?”  “你好像失忆了,”他轻声说,“这不是我想看见的。”  我说:“不,我记得所有事。”只是无法给出回应罢了。  我也许该恨他,恨得想亲手杀死他,咬着牙活下来——活不下来也要诅咒他,死也不能放过。因为他把我带到这里,为了救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把我弄成了不死不活的怪物。可我失去了兴趣,什么也不想做了。  “活下去,保持清醒。”他说,“过不了多久,我会接你离开。”  我打断了他:“你不是要救人?”  他怔了怔,道:“时间不多了,用你的血续命也只能再拖延几个月。”  拖延?原来他没有想过要根治。  不是做不到,而是光血是不够的,那只能缓解。根本在于龙珠,要彻底根治,也只有利用龙珠。  我捂住胸口:“龙珠在我心脏里,要先杀了我,剜出我的心来,才能真正地治好禁婆香。”  他表情不变,似乎早已知道。  于是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你早就知道要救人就得这么做,可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他们不是那么好心的人,所以,其实是你并没有把这种方法告诉陈皮阿四对不对?”  这一次,他终于露出了些许异色。  他并不是想要我死,甚至不想我疯掉,无论是出于同情还是愧疚,他终究是不愿背负上我的性命。  我想我其实还是疯了,我盯着他,一句一句道:“我会告诉他们的——我受够了这一切,宁可直接就死去,也不要在这个鬼地方挣扎求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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