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民族没有城池,他们逐水草而居,以部落为单位活动,分散在草原各地,只有在一些特定的日子里,部族才会集中聚集在某处。比如阿史那家族在“打铁奴”的时代,会有专门的冶炼时间,大家都会前往一个固定的地点等待族人,一起完成柔然帝国布下的冶炼工作。  以物易物的固定集市也会在物资匮乏的寒冬中出现,让饥寒交迫的人也有活下去的机会。挞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以组织集市而闻名,同时也是西突厥东南部最大的部落聚集地,背靠金山,立于东西突厥的边界线。  挞里的主人是原铁勒薛延陀部。  西突厥的王室依旧是阿史那家族,此外有咄陆五啜:处木昆部、胡禄居部、摄舍提部、突骑施部、鼠尼施部,还有五俟斤:阿悉结两部、哥舒两部、拔塞干部,八大家族是西突厥上层贵族的主要成员,最后一个进入贵族阶层的新成员,便是从东突厥迁移过来的薛延陀部。  他们一起组成了西突厥的十大部族,又被称为“十箭”。  西突厥虽然没有东突厥强盛,但因为与波斯接壤,西域及昭武九姓的通商贸易几乎都要从西突厥境内经过,带动了物资流入,使得西突厥在与东突厥分裂之后,也逐渐成为一个能够威胁到大昭的强大国家。  这其中,薛延陀部功不可没,隋炀帝时期,首领也律小可汗带七万户铁勒族人臣属西突厥,同时也带来了原本该上缴给东突厥的物资,以及用秘法驯服的萨甘河野马群,这让西突厥发了一大笔横财,屈毕可汗大方地让薛延陀部晋升为第十把箭,为了拉拢也律,甚至把叶护的职位交给他世袭。  时至元兴十五年,也律早已老朽不堪,现在薛延陀部真正的首领,是他的孙子贺伊。    今天就是挞里集市开放的日子,为了方便远方的牧民来交换物品,集市将持续至少十天,挞里的管理者将从每一份交易中抽取三成的税,对薛延陀部来说,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因此贺伊很早就醒了过来,他戴上毡帽,由护卫伺候着穿上了外袍,再命人取过铜镜,对着镜子小心地刮去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茬。  “每天早晨都要处理这些该死的胡子,如果不是因为它们会耽误别人欣赏我的容颜,真想留着算了!”  护卫们:“愿长生天赐福首领的容颜!愿胡子远离首领的容颜!”  “今天也要好好保护我,知道吗?免得那些觊觎我美色的年轻姑娘扑上来,这可是我新作的袍子!”  护卫们:“誓死保护首领的容颜!”  “税官都调下去了吗?记住,别让那些贪得无厌的胡人攫取我们的财富,打压一下他们,不然每一次的挞里集市好像是专门为他们举办的一样,”贺伊又揽镜欣赏了一番,然后放下镜子道,“我昨晚似乎听到了马蹄声,是山外的消息?”  一名护卫道:“首领明鉴,山外有消息传来,阴山的牙帐被破后,拔延诃勒似乎与执失部、苏农部起了争执,执失部的首领执失戈图已经将部族迁往西部,现在四部贵族已经分崩离析,许多人都等着看拔延诃勒的笑话。”  贺伊却冷哼一声道:“戈图太鲁莽了,他不是诃勒的对手,阿史那托吉的大军已经从渭水撤离,等矢力可汗返回领地,东边的牙帐很快就会重组,到时候他还不是乖乖回去?”  作为东西突厥的两位叶护,贺伊和拔延诃勒都是惊人的年轻,免不了被人拿来对比,贺伊甚至专门派人去东突厥境内打探与拔延诃勒相关的消息。  “不愧是首领,高瞻远瞩!”  “也不知道他们这一次从昭国刮了多少好东西,陇右道已经没什么油水了,连甘州的平民都当起了山匪,啧啧。”他轻笑着走处帐篷,呼出一口冷气,“希望他们的哭声再凄惨一点,多从中原运些粮食。春天,可是狼崽子们嗷嗷待哺的时候。”    在挞里准备出的空地上,已经有许多马车停靠,人们在清晨的曦光中抖开毡垫,将货物摆放在上面。  这时,一个胡人向贺伊的方向走来,他张开怀抱,大笑道:“贺伊,我英俊无匹的金山之主,还记得你的朋友劼因佗吗?”  贺伊走过去与他撞了撞肩膀,笑道:“我的朋友,你一定为我带来了江南最美的绸缎,对不对?”  “当然,只有最好的布匹才配得上汗国最伟大的叶护!”  “这一次你跟的商队收成如何?来点儿奶茶吧,我们进帐篷好好聊一聊!”    劼因佗跟着贺伊进了帐篷后,两人脸上的笑容都迅速退了下去。    “我希望你带了一个好消息给我。”  劼因佗脱帽行了一个礼,恭谨地说道:“尊敬的叶护,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大昭的士兵已经进入我们的领地,冲着挞里而来。这一次,他们恐怕想带点什么回去。”  “多少人?”  “不清楚,我得到的消息是,甘州新驻军的首领裴景行与甘州刺史韦胥有亲缘关系,他恐怕想为韦胥出头。”  “我没听错吧?昭国的皇帝能允许一个小小的将军挑拨两国关系?”  劼因佗笑了,“他当然不敢,所以这次来的人马并非士兵身份,而是打扮成了劫匪。”  贺伊的脸沉了下去。  挞里正是集市开放的时候,作为组织者,他必须保证挞里的安全,如果有这样一支队伍在挞里附近捣乱,薛延陀部的威信会大受打击。  他没有犹豫,立刻招来护卫排兵部署,然后才对劼因佗道:“这个情报对我很重要,请务必向你的主人转达我的感激之情,你可以得到六百头羊和一袋金子,但我有一个疑问。”  “我将知无不言。”  “我不愿相信昭国会派一个年轻的傻子负责甘州的守备,根据你们上一次的情报,他只有三千士兵,就算全部出动也不可能与金山脚下的七万户民抗争,这个看上去像是来送死的队伍,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这……我的主人不敢妄下断言,也许叶护可以留下一两个活口,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一点乐趣。”  贺伊微笑着打量他,“也许你愿意跟我一起欣赏这个乐趣。”  “我很乐意,说实话,我早就受不了现在跟的商队了,他们简直不拿我这个金牌向导当回事,要知道,当年我七下江南的时候……”劼因佗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贺伊饶有趣味地听着,但他的眼睛里的杀意,始终未曾散去。    薛延陀部的部民并不都集中在挞里,在贺伊身边的人大概有一万来户,调集两千控弦之士只需要半个时辰。  他们分成八股人马,向着不同的方向出发,寻找着劼因佗所说的那支昭国部队。    “阿嚏!”在落日余晖中醒来的张彦祺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每靠近金山一点,我就感觉更冷了一些,啊!林菁,你快来看看我的手指。”  那上面的冻疮越发严重了。  林菁时不时地用呵气暖自己的手,她无奈道:“再忍忍吧,我们已经出发了四天,很快就能到挞里了。”  “可我们的人这么少,到了挞里能做什么?”张彦祺问道。  “其实我的意思是,越是临近挞里,离我们的计划就越进一步。”  张彦祺眨了眨眼睛,他凑到林菁身边坐下,“嘿,我知道朝晖其实是听你的指挥,你就告诉我吧,接下来,我们到底要怎么做?”  这可真是个小机灵鬼,虽然朝晖表现得不明显,但这些人的眼睛太精了。  林菁道:“相信我,你们只需要战斗就够了。”  按照她的计算,薛延陀部应该已经出兵,最迟在明天落日前,他们便会有一场遭遇战。  “我们……会活着回去吗?”张彦祺忍不住问出口,随即又解释道,“我不是贪生怕死,大概,大概是……”他想不出词来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  行军的疲惫不算什么,服从命令也不算什么,但他们的人数太少了,越是深入敌国腹地,越是彷徨。  林菁用余光微微一扫,便发现有很多人看上去还闭着眼睛,其实都在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  这个时候不给他们一点鼓励,恐怕军心会不稳。  她笑着问道:“我看上去像是一意孤行去送死的傻子吗?”  “不像。”  但你的行为真的很像啊!  “哎,你脸上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我就告诉你吧,这一次,我们要把挞里的大鱼钓上来。”    长期以来,甘州就像一个被渣男予取予求的包子女一样,为了大昭的和平,为了陇右道能本本分分地在夹缝中生存,她牺牲了太多,而且如果没人制止的话,她还将继续任人欺凌下去。  现在,她的子民已经忍不住想要反抗了,想要消除这种反抗,没什么比啪啪啪打渣男耳光更爽的事了。  但渣男缩在家里不出来怎么办?  当然想办法把他约出来啊!  这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却因为不能破坏两国关系而变得复杂。    ——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会嬴,而且会嬴得漂亮,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在金山脚下造成撼动。这一次,我要他们把抢到的东西吐出来,把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还回来,以及……”    在这片土地上,布下她的第二颗棋子。    林菁眼里所看到的,可不仅仅是一个薛延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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