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回 出汴粱天子送行

第一百三十七回出汴粱天子送行　　　　出了汴粱城后，我的和亲队伍并没有前行多久，便又因为再有前来送行的人而被　　迫停了下来。不过之前来送我的乃是故友和城中百姓，这次把我的花轿截停的人　　来头可大得多了。　　　　「小蝶，你得出来一下。」展昭在和亲队伍行出了开封城不到半里后便又一次把　　车队停下，然后把头探进了轿子来跟我道。　　　　我心下纳闷。 拜托!如此走走停停的，不到半里路便要耽搁一下，别说是一个　　月了，只怕就是半年也未必能走得到临潢!尽管我人并不想那么快便到达大辽，　　可是本姑娘现在那一身凤冠霞披金银首饰穿着实在是累赘，行动端的是困难万分。　　这从花轿里钻进钻出的尤其麻烦，所以不禁皱了皱眉： 「又怎么了？」　　　　展昭回头瞥了轿外不远处一眼，清了清喉咙： 「皇上正在那边的树下等你。」　　　　什么？我这一下实在吓得不轻。我的玉皇大帝啊!这赵小龙到底是脑袋里哪一根　　筋不对劲？之前我专程到长安殿跟他辞行，他闭门不见；现在我人都出了开封　　城门了，他又大老远的从皇宫跑出来找我？不过这些腹诽说话我自然都是不敢说　　出口的。于是，我连忙钻出了轿外，并果见赵祯真的早已微服等了在远处的一　　棵桂树下，而他的几名近身侍卫连同内侍总管陈琳都远远地守了在一丈之外，显　　然是奉了圣旨要留给我们一点私人对话的空间。我不敢怠慢，无甚仪态地一把揪　　起了镶满金银丝线珍珠的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奔至这名大宋天子跟前，作势就要　　跪下见驾。　　　　「小蝶叩见…」　　　　不等我见礼的话有机会说毕，就连下跪的姿势都没有完成，赵祯便已经一手托住　　我的臂弯阻止了我继续行那跪拜之礼： 「小蝶，朕今天是微服而来，所以无须　　多礼。」　　　　「谢皇上。」我还是规规矩矩地谢了恩。重新站直了身子以后，我抬头跟赵祯　　的视线相接。只见这名大宋朝的一国之君此刻脸容淡淡的，乍看之下会让人觉得　　无甚表情又甚至乎高深莫测。可是这些日子以来跟赵祯的相处，使我看出了这名　　君王一些旁人未必会留意到的细微情绪。身为九五之尊，便得学会在人前喜怒不　　形于色。可是熟悉他的我仍然能从他的一双龙目中瞧出点端倪，那怎化也化不开　　的依依离愁无论如何骗不过我的眼睛。 「刚才小蝶到长安殿见驾时，皇上没有接　　见小蝶。未能在临行前见到皇上一面，小蝶心中很是难过。可是，想不到皇　　上如今竟然亲自来到了城外。」　　　　「朕知道你来过长安殿。」赵祯深深地看着我。 「当时，朕的心中非常矛盾。　　让你出嫁契丹和亲，那原非朕之所愿。然而尽管所有事情已成定局，朕还是　　有一股冲动想要不顾一切把你留在自己身边。」叹了口气，再抬头将目光投落到　　远处的开封城墙之上。 「朕自登基至今已有六载。刚刚继承大统之时，还有着　　八王叔摄政，刘太后垂帘。但自冠礼以后，朕便一直亲政。 而朕虽自知无太　　祖皇帝平定天下的丰功伟绩，但自问仍是个勤政爱民的君王。和亲以确保宋辽两　　国之间的太平，对大宋来说只有利无害。可是之前在长安殿，你在殿外求见之　　时，朕却竟不敢宣你晋见。」定定地看进了我的眼眸。 「朕怎会不想在你临行　　前再见你一面？要知道你今天这一别，朕和你也许便再无相见之日。可是朕却　　很害怕自己会把持不住，不顾一切的把你留下，就是拼着两国兵戎相见，朕自此　　被世人冠上昏君之名，也在所不惜。于是，朕狠下心来不宣你进殿。」自嘲　　地笑了一声。 「然而，你离开后，朕又后悔了。要是小蝶你真的再无回宋之　　日，朕岂不是白白错过了很可能是和你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所以在你上了花轿　　以后，朕又微服急冲冲地赶来。幸好天可怜见，朕没有错过了你。」　　　　「皇上…」我只觉得两眸热热的，心下无比酸楚。不是都说帝皇无情吗？怎　　么我面前的这位君王就如此不一样呢？身为皇帝，赵祯无时无刻都必须把社稷江　　山放在第一位。他不能动情，也不该动情。情之一字，于君王来说，乃是穿　　肠毒药。因为当他必须在江山与美人之间二择其一之时，他若选的是江山，则　　难免情伤；而倘若他选了美人，那么这位美人必定会被冠上祸国红颜之名，成为　　众所矢的。所以无论如何去选，动了真情的皇帝，都必然是个两败之局。赵　　祯是个好君王，于是他顾全了大局，牺牲了我，也伤了自己。 「能得皇上如此　　真心相待，无论小蝶这次契丹之行结果如何，也算是值得了。」　　　　赵祯听了我这话却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不!小蝶!朕身为一国之君，可是　　却竟如此无能，非但连自己在乎的人也无法保护好，还要她为了朕的江山牺牲自　　己的幸福。小蝶，朕对你有愧啊!」　　　　「皇上此话真是折煞小蝶了!」我连忙道。与此同时，跟这名大宋朝一国之君　　如此近距离对视着的我心下一阵感慨。宋仁宗赵祯是史上少见的，真正称得上以　　仁德治国的明君。所以没有谁会真正了解到，这名高高在上的人中之龙，其实　　也是一个有血有肉，且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可是当一个人坐到了皇帝的宝座上，　　他便成为了权力的象征。从此，他的喜怒哀乐都必须藏在皇者的面具之后。 　　无论在谁的面前，他也首先是皇帝，再是其他的身份。就算是亲如他的生母李　　后，抚养他成人的八贤王狄妃，也逃不了这君臣有别的五伦纲常之说。王之一　　字，硬生生的将赵祯隔绝了在一道无人能越的透明围墙之后。就只有在我的面前，　　赵祯才会真正把自己的帝皇面具除下。然而从今天开始，他却将会失去我这唯　　一能让他偶尔当回自己的人。可是为了大局，为了江山社稷，他还是必须作出　　割舍。这就是身为君王背后的不足为外人道之。 「皇上乃是史上罕见的一代明　　君，心系百姓，又勤政爱民。小蝶此生得遇皇上，实在不知道是几生修来的福　　份。」不是门面客套话更不是阿谀奉承，而是铁一般的史实，所以也是我由衷　　之语。 「皇上，小蝶此一去，也许就此再无回宋之日，所以最后想告诉皇上一　　些心底话，请皇上恩准。」　　　　「小蝶，朕之前不就跟你说过，无论任何时候，朕的话对你而言也不是圣旨。」　　赵祯柔声道。 「所以同样道理，你在朕的面前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畅所欲言，　　不需有任何顾忌。」　　　　可他还不知道我要跟他说的是什么!天机不可泄露，然而面对着这名在位面前从　　来都不是君王的君王，我吸了一口气，并下了决定： 「皇上，小蝶不知何德何　　能，竟得皇上如此破格垂爱，甚至还为了小蝶不惜要跟契丹人大动干戈。只是　　宋辽两国的和平得来不易，小蝶若真成了战争的导火线，那么这祸国红颜之名，　　即便是皇上，只怕也难绝世人的悠悠之口。」定定地和这名大宋天子坦然对视。　　「皇上请牢记小蝶一言：宋辽之间绝不可以开战!这是小蝶绝对不容许发生的　　事!」北宋覆灭与靖康之耻，起由是宋金联手灭了辽，破坏了这几个国家彼此之　　间的平衡。 而这件事情，不会也不应该发生在宋仁宗在位期间。赵祯的父皇宋　　真宗与契丹所订立的澶渊之盟维系了两国近一百二十多年的和平，直到他们赵氏后　　面的不肖子孙破坏了双方盟约联金灭辽才宣告结束。历史有它固定的轨道，不容　　变更。倘若强行去改写历史，那便是逆天之举，是要遭天谴的。我穿越回到　　这个年代，已乱了一池春水，使许多事情都偏离原来的轨迹。但尽管某些情节　　再偏离再似是而非，那些有所偏差的都只是过程与细节。宋辽两国的邦交，却　　是可以关系到历史走向的事情，所以绝对不容有失。 北宋最辉煌的时期，就是　　仁宗，也就是赵祯在位其间的盛世。如此以真心待我的一位明君，我又焉能以　　怨报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江山遭劫却袖手旁观？ 「无论小蝶到了契丹以后，　　是嫁作大辽皇妃也好，是发生了其他难以预料的事情也罢，也务请皇上切不可一时　　意气与辽人开战。皇上该提防的并不是大辽，而是野心勃勃的李元昊。西夏狼　　子野心，早晚会对大宋出兵。所以假如我们现在不稳住契丹，那么李元昊便会　　有机可乘，到时候大宋便要腹背受敌。」我不能告诉他宋夏之间注定了要起干戈，　　更不能告诉他战争的结果，否则那就是泄露天机。所以，也只能用这种含蓄的　　语句提醒他不能对党项人掉以轻心。　　　　赵祯听了我这番话以后，神情犹如遭到了醍醐灌顶，当头棒喝，并肃容向我一揖。　　「多谢小蝶提醒，是朕糊涂了!」　　　　我吓得连忙还礼： 「皇上这是在干什么？这岂不是要折煞小蝶了吗？」拜托　　!皇帝陛下你是疯了吗？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向我这不曾受过正式册封的平民女子　　施礼，给这周围一干人等看进去了要让多少人议论？　　　　「不!刚才朕那一礼，小蝶你绝对受之无愧!」赵祯却道。 「因为若非如此，　　朕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表达朕的谢意。」叹了一口气。 「是朕意气用事，　　且当局者迷了。自从耶律慕龙提亲以来，朕心心念念的就只有如何拒绝契丹，　　又同时希望能让两国不至兵戎相见，竟因此忽略了西夏这最大隐忧。是小蝶你提　　醒了朕，宋、夏、辽这三足鼎立之势不容有变。」一双龙目隐隐泛红。 「小蝶　　啊!朕有时候真情愿你能自私一点，糊涂一点，不要给朕这种种不能抗辩的理由，　　那么朕才能找到籍口留住你啊!」　　　　「如果小蝶真的如此，那便不再是皇上所认识的小蝶，到时候皇上也就不会再想　　留住我了，不是吗？」我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　　　　赵祯深深地看着我，然而再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是化作了一声无奈叹息：　　「朕只能送你至此，小蝶今后要好好保重。」　　　　「多谢皇上。」我的语音已带哽咽。 「皇上和太后也要珍重。」　　　　临别依依，纵使是一国之君，也难掩离愁别绪。只听赵祯道： 「尽管朕和小　　蝶你相处的时日不算很久，可是在朕的心中，你有着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位置。　　朕甚至曾想过，要让你成为朕的皇后。」看到我听了他此话后的惊愕表情，　　他忽然笑了。 「小蝶不须惊慌。朕其实知道你心中早已有人，而这个人并不是　　朕。所以说命运弄人啊!朕不想，也不会强迫你去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也　　许朕注定了此生就只能和小蝶你有着这么一段短暂的兄妹之情吧! 本来，朕只道　　要是能时常见到你，并知道你过得幸福快乐，那么即使你永远不可能属于朕，这　　也是命数使然，朕也就认了。既然你向往平凡，那么朕便让你高高兴兴的留在　　民间，轻松自在的当你的普通百姓。然而朕却还是无法完全对你放手，于是你　　成了有实无名的民间郡主。朕本来还以为那可以是两全其美，谁料最终竟还是害　　了你，折了你的翅膀。」闭上了眼睛。 「朕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呢？一切早　　已成定局，谁也无力去扭转乾坤。」再度睁开眼睛时，一双龙目已回复了平静　　无波。 「去吧!朕只要你记着，在朕的心底里，用远有着你的位置。」　　　　「皇上…」听了这名堂堂一国之君如此一段发自肺腑的剖心自白，我的眼泪还哪　　里忍得住？　　　　「不要哭。」赵祯很温柔地替我拭去了眼角的泪珠。 「朕想看到的，是那一个　　任何时候都笑脸迎人，且开朗率真，却又善解人意兼聪慧过人的你，而不是现在　　这个泪眼婆娑，愁眉苦脸的你。」说着，自己也吸了一口气。 「小蝶啊!你　　要是继续这副模样，朕很怕会控制不住自己，下旨让和亲队伍回城。」　　　　我吸了吸鼻子，并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不错，倘若今日是我和这位在我面　　前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君王的大宋天子最后一次相见，那么我不应用眼泪来把我们　　的这段兄妹缘分划上句点。所以，我再度挤出了笑容： 「皇上，小蝶可以有　　一个最后的小要求吗？」　　　　赵祯肯定地点了点头： 「说吧!无论是什么事情，朕也必定替你办到!」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故作轻松地道。 「小蝶只不过是想问准皇　　上，是否可以把这身隆重的凤冠霞披换下，待得到了宋辽边境再换回去。 否则　　要我这样子盛装穿戴熬到真定府，小蝶肯定要被这身行头给压得散架了!」　　　　本来以为我会有什么了不得请求的赵祯听了我的话后先是一怔，继而一张龙颜原来　　绷紧且写满愁绪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双目亦终于再次露出了笑意： 「准奏。」　　顿了一顿，脸上的笑容褪去。 「去吧!好好珍重!」　　　　「小蝶谢皇上恩典。」我盈盈下拜，而这一次赵祯没有再阻止我施礼。因为我　　们都明白，我这一礼并不是谢恩，而是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