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回陷囹圄南侠之诺    白河县县衙大牢。    其实,展昭可以说是衙门大牢的常客。可是,以往这名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到访  牢房重地,原因不外是为了要押送或看管要犯。谁又会想到,我们的展大人今  天竟会沦为狱中囚?这一个画面,看上去还真是说多怪异便有多怪异。    「怎样?猫儿,想不到你也会有今天吧?」    幽暗潮湿的牢房外,另一位与衙门大牢感觉上同样格格不入的主──一身纯白锦  衣的白玉堂──携了一小瓶酒浆半倚在牢外的木栅上,左眉轻轻挑起,语气则  是一贯的张狂与不认真。 而牢房之内,正闭目盘膝打坐的展昭那平静得波澜不惊  的神情则与他的这名天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们的某位猫大人甚至不曾张开双  目看上这名锦毛鼠一眼,只是用平淡之至的语气问道: 「岳兄已经进城了吗?」    「飞天侠盗的名儿在江湖上虽没有你我的响亮,轻功大概也稍逊五爷,不过也绝  不是浪得虚名的,所以你这臭猫给五爷少担心。」白玉堂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接着!」语音方落,已将手中的小酒瓶抛进了牢中。    依然紧闭着双目,甚至连眉毛也没有动过一根的展昭随手一扬,轻轻巧巧地便把  酒瓶抄了在手中。只见这名南侠把瓶子放到自己的鼻子下嗅了嗅,然后嘴角上弯  起好看的弧度,并且终于张开了一双深邃但依然带点空洞的眸子: 「十八年的女  儿红,好酒!」    「看来猫鼻子也挺灵光的嘛!」与上了同样识酒之人,白玉堂的唇边也溢出了一  丝笑意。    「白兄之前才说要请展某喝上好女儿红,想不到一转眼便把酒送过来了,该不会  是怕在下再没机会喝它了吧?」江湖人果然都是无酒不欢的。一瓶上好的琼浆  佳酿在手,展昭也老实不客气地取出了瓶塞,并呷上了一口。     「猫不是都有九条命的吗?更何况你尚未跟五爷分出高下,自然不会死得那么容  易的。」白玉堂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满不在乎。    对于白玉堂这话,展昭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神情依旧是过份的平静。只  见他定定地凝视了手中那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小酒瓶好一会,良久才终于再问了一  句: 「宫中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白玉堂摇了摇头,脸上原来轻佻的笑意褪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听说皇上和太后娘娘分别下了严令,任何人禁止谈论蝶苑的一切。可是…  蝶丫头没了呼吸的消息,据说是源自青岚之口的,再转折地给庞吉那老贼传了出  来。我适才在开封城外截住了岳兄,并转述了包大人的吩咐,可是还没有时间  进城,便立刻又折了回来。 否则白爷就是再夜闯一次禁宫也得跟青岚那丫头将此  事问个清楚明白。」说到这儿,两道浓眉锁到了一起。 「只是现在忽然又冒出  了一个什么钦天监,还信誓旦旦的说蝶丫头还有救…希望那是真的。」顿了一顿,  然后不知道到底是在说服展昭还是在说服自己地再加了一句: 「这番话可是那姓  朗的家伙当着皇帝面前说的。倘若有半字虚言,那便是欺君之罪,所以谅他也  没有那个胆子说谎。」    展昭没有回应白玉堂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瞧着手中酒瓶上的细纹,深邃的眸子依  然是令人不安的死寂与空洞,彷佛这世上已再没有任何事情能令他的情绪再起波澜。  我看着如此的一个他,忽然无比后悔当日不知为何竟鬼迷心窍,要他舍我而取  侠义。现在的他看上去是多么的平静,可是这种骇人的平静却使我战栗。然而  为何会这样,我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是有一种直觉,他的这种平静,代  表着的是暴风雨前夕。回想起之前在白河县县衙他在听到了我咽气的消息后激动  吐血的情景,我更是又担心又焦急。可是这只让人不省心的猫却偏偏一副若无其  事的模样,彷佛之前内伤吐血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一般。天啊!我真拿着家  伙没辄了!    良久,终于受不住两人之间这一阵沉默的白玉堂再度开口: 「如果…我只是说如  果。」故意在「如果」二字之上加重了语气后,他这才彷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把问题提了出来 。 「如果我们真的太迟了,蝶丫头救不回来,你打算怎样?」    展昭抬头看了此刻重眉深锁的白玉堂一眼,然而却并没有像我所料那样对这个问题  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慢条斯理地再呷了一口酒浆,淡淡的一丝笑意泛于嘴角,  然而双眸却始终空洞如斯: 「白兄如此问展某,该不会是准备好要随时为小蝶  报仇吧?要是如此,白兄大可不必费心。」将酒瓶无意识地轻轻晃动了一会又  再放下。 「展某这次所犯的,乃是抗旨不遵的死罪。更何况,皇上和太后娘  娘一向对小蝶疼惜有加。倘若小蝶真的因为青龙珠没有及时送回而失救致死,展  某自是难辞其咎,到时候自然得陪葬。」    这算是什么答案?我真恨不得可以上前去往这只脑袋肯定有问题的傻猫头上重重  敲上一记。什么陪葬不陪葬的?这家伙是嫌命长了不成?我就是真的没命了  也不要他来陪我啊! 拜托!要是南侠真的上了虎头铡,这《七侠五义》的故事还  要怎么发展下去?    「要是皇上和太后不对你予以追究呢?」白玉堂对展昭的答案显然是同样的不满  意。 「而且如果你执意要离开,开封府中也没人留得住你。」    展昭闻言一双剑眉高高扬起: 「展某没有听错吧?白兄这是在说自己也拦不住  在下吗?」    「你这臭猫少来!五爷只是不打算拦你而已!」锦毛鼠是自然不可能在任何情况  下承认自己会比别人逊色的。 「还有,别再顾左右而言他,你还未回答爷的问  题!」    虽然某老鼠的神情语气已显得极度不耐烦,可是牢房内盘坐着的展昭却还是状若悠  闲地再呷了一口女儿红,然后才慢条斯理地道: 「白兄可有听说过当日狸猫换太  子的事?」    这只猫儿到底扯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是真的不想回答白玉堂的问题,还是有着答  非所问的僻好不成?不过我并不是唯一被展昭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问题弄得丈  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人,瞧他身旁的白玉堂此刻脸上的表情,看来跟我也是不惶  多让: 「此事整个大宋只怕没人不知道吧?」    「白兄误会展某的意思了。」展昭摇了摇头。 「在下说的并不是狸猫换太子一  案的始末,而是小蝶在此事当中曾经有过什么经历。」    白玉堂皱眉: 「五爷听说过蝶丫头曾为了洗清李太后的冤屈而出过不少力,可以  说是破案的功臣,然而这跟我们正在谈论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提起了前事,展昭的目光变得遥远了起来: 「当日太后娘娘给已对她身份起了疑  心的刘太后宣了进宫,是小蝶冒死认作了娘娘的女儿陪娘娘到仁寿宫,并试图在  刘太后和郭槐跟前瞒天过海。若非她足智多谋,也不可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展  某悄悄潜进宫中先把娘娘救了出来。」自嘲式地笑了一声。 「江湖中无论黑白  两道都总是抬举南侠的轻功如何了得,可是谁会料到,展某的轻功再好,也没能  够同时将娘娘和小蝶救出深宫。那时候,小蝶跪求太后娘娘把她留下,让展某  先将娘娘带出险地。然而她可知道,自己的这个请求是在剜我的心?别说是在  下,就连娘娘也不愿作出此举。可是逼于形势,娘娘最后还是同意了。 碍于  公理侠义,展某也咬牙作出了几乎让我后悔一辈子的抉择,先将太后娘娘带回了  八王爷的南清宫。然而,待展某折回宫中并终于找到小蝶时,她已经给刘太后  和郭槐那阉贼酷刑加身弄至遍体鳞伤。」顿了一顿,再呷了一口酒浆,这才续  道: 「那时候,展某便对小蝶作出过承诺,永远不会再丢下她一个人。」    「所以蝶丫头之前告诉你要在她和侠义之间舍她而取后者的时候,你回答她的便是  这句话。」白玉堂此刻看着展昭的神情是少见的认真和严肃。    「白兄可知道当日展某从仁寿宫把小蝶救出来时,她是怎么样的状况吗?」像是没  有听到白玉堂的话似的,展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时候的她,全身上下都  是纵横交错的鞭痕。郭槐用泡过盐水的皮鞭将她打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原  先我们替她准备好穿上进宫的一套衣裙早已破烂不堪,到处血迹斑斑,而她身上  也再没有一处完整。那天杀的阉贼还用绣花针扎她的指甲肉和腰间这些人身上最  敏感的地方,疼得小蝶把自己嘴唇都咬破了,然而倔强的她却始终不哼一声,也  不呼痛。展某赶到的时候,刘太后正在命郭槐毁掉小蝶的脸蛋…」说到这儿,  展昭一直执着酒瓶的手不自觉越握越紧,最后「啪」的一声,瓶子在承受不住他  的劲力之下被握得粉碎,里面的酒浆登时洒了一地。这名南侠似乎要到此时才想  起自己手中原来尚拿着半瓶的上好女儿红,并在怔怔地低头看了他那因为掐碎了瓶  子而被锋利的碎片割得皮破血流的手掌好一会后才满不在乎地一笑。 「一时激动,  浪费了白兄的好酒,展某在这儿给你陪个不是了。」    「臭猫!不喜欢五爷的酒也不用跟自己的手过不去吧?」白玉堂皱着眉,神情  却是忧心比恼怒要多,只是嘴上就是不肯放过对方。    展昭不慌不忙地撕下了自己身上囚衣的袖子,然后用非常熟练的手法单手自行包扎  掌上的伤口。我看着他这么一副受了伤也依然若无其事的模样,心中是又急又怒,  几乎要抓狂,然而却苦于无法现身好亲自检查他的伤口并替他上药。真是的!  这家伙究竟有没有把自己的身体当过一回事?    很可惜,我在一旁空着急,某位受伤的当事人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笑,全然像个  没事人一般: 「倘若小蝶今次真的能吉人自有天相,而展某也侥幸逃过一劫,  定当再买一坛上好女儿红赔给白兄!」    「五爷没有你这臭猫所想那么小气!」白玉堂自鼻孔里哼了一声。 「更何况,  也刚才已经说过了,你的猫命本就有九条,要死可没那么容易!」    对于白玉堂重覆的话,展昭再一次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自顾自地把故  事说了下去: 「展某刚才说到什么地方?对了,是在下赶到仁寿宫事正好碰上  郭槐和刘太后在小蝶身上施以酷刑。」说到这儿,眼神黯了下来,嘴角原来淡  淡的一丝笑意也消失无踪。 「白兄当时并不在场,所以也许不能体会得到,当  展某将伤痕累累的小蝶救出时,心中有多么的后悔。」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  明明有机会能将小蝶毫发无伤地带离险境,可是因为公义侠道,也因为皇命,展  某将小蝶一人丢下了在危机四伏的仁寿宫。我甚至不敢想像,当晚展某要是来迟  了一步,小蝶到底会如何,而我又会做出什么事。」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已经包  扎停当的右手。 「天下人都总说南侠展昭性格冷静不易动怒,更不轻易开杀戒。  可是白兄,展某可以告诉你,在仁寿宫的那一晚,要不是小蝶叫住了我,在  下恐怕已经血洗了这宫闱。」    「幸好你没有那样做。」白玉堂忍不住道。 「否则就算有李太后和皇上撑腰,  你那九条猫命只怕得又丢掉一条。」    展昭却只是笑笑摇头: 「倘若小蝶当晚真的出了事,展某就算真的是猫有九条命,  只怕也不管用。」笑容稍稍褪去,神情也认真了起来。 「在把小蝶救出来之  时,展某就跟自己,也跟小蝶承诺过,永远不会再丢下她一人。」顿了一顿,  这才肃然道: 「南侠从来一言九鼎,所以往后无论是刀山油锅也好,碧落黄泉  也罢,展昭也不会再丢下小蝶,要她一人上路!倘若她真的先走了一步,那么  展某也随后便到!」    听着展昭用极其平静,却丝毫不减其斩钉截铁意味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我只觉得  心神俱震。再观这名南侠此刻的神情,是如此的恬淡安逸,甚至连脸上也还保  持着一贯朗如清风般的微笑。可是我却知道,他绝对会说得出做得到。只是…  他…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这种说法,岂不是假如我不幸身死,他也不要  活了吗?天啊!这…这怎么可以?真是的!他难道是碰坏了脑袋不成?好  端端的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就算本姑娘真的要再上黄泉路,也不要这傻猫跟着  来啊!他犯得着要这样把自己搭进去吗?他以为自己是我的什么人了?    想到了此处,我只感到自己的一颗心被狠狠撞击了。这猫儿为什么会因为我连性  命都不要了?我知道江湖人一向把「侠义」二字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随时可以为  此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可是要像展昭这样,似乎也太过了吧?我思索着这些  让我心乱如麻,答案却呼之欲出的问题,心中有一丝窃喜,却又同时衍生出许多  的不确定也不敢相信。如果我并不是来自未来世界,并对《七侠五义》的故事知  之甚详,那么我大概不会如此的忐忑与犹豫。可是南侠将来发妻到底姓甚名谁家  住何处,又甚至乎他们将来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我比谁都要清楚。可能吗?  他心中会对我存在那种想法吗?还是这一切最终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又或者未来  其实早已注定,而这些都不容得我去痴心妄想?乱了!乱了!这故事原来发展  的轨道似乎都全乱套了!这…这到底该怎么办才是?    我在一旁胡思乱想不得要领,牢房内的一猫一鼠则不约而同地都陷入了沉默。展  昭在慢条斯理地清理着散落一地的酒瓶碎片,而白玉堂则神色复杂地凝视了自己的  这名天敌良久,却始终不发一言。不过这也难怪,因为该要他说什么才是呢?  天知道,要是南侠要执拗起来,其不听劝程度绝对要比白玉堂只有过之而无不  及。 而且要是展昭真的决定了一件事,别说是这只白老鼠了,只怕就连包大人  也未必能阻止得了他。     彷佛像是过了一世纪那么久以后,白玉堂终于转身离开了大牢,而展昭则闭上了  眼睛继续静坐练功。要不是他的手现在缠上了用囚衣撕下来的布条所制成的临时  绷带,地上也多了一堆酒瓶碎片,他这模样大概会给人一种白玉堂刚才根本没有  来过的错觉。我定定地凝视着他此刻那张依旧平静得让人不安的脸,并要到此时  才终于明白到他为何由始至终都显得如此波澜不惊的原因。    因为那根本不是平静,而是视死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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