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

我从草地上坐起身来，用力晃了晃脑袋。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蜡人，被硬生生的架上，向太阳献祭。世间万物膜拜着他们的神，欢喜到了癫狂。于是我只能在神圣的光芒里，悄然化做一滩黏糊糊的泥水。我只好对着天空呼出一口气，摇摇头说，去你妈的。　　我嘴里嚼着一截草根，微涩的味道让我的神思分外清明。妖怪在我的身旁，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只是咬着唇，用掌心使劲的揉搓我的脸。一边唱到：“呼啦啦，墙倒啦，楼塌啦，大懒虫，该醒啦。”　　还没说完，她便笑得不可自抑的倒在我怀里。我也笑着，一面又不自觉的捉住了她的手，循着她的手指摸索过去。嗯，草戒指还在。我呼出一口气，不知道应该愤怒还是欢喜，只好无奈的想，罢了，这样也好吧。　　我的脑子乱着，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的前方隐隐有火光在闪烁。直到大火掀起的热浪灼疼了我的脸，才让我从信马由缰的幻想中回到现实来，发现在山的那边已然是一片火光冲天。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树和草被烧成了灰烬，被风漫卷着飘过一个又一个山头，不时有火星飘落在我身旁的草地与树枝上，随时有将这片山谷引燃的危险。　　我一面观察着火势，一面暗自想着幸而这蛋山地处异界，蛮荒邈远渺无人烟，即便有泼天灾祸，坏不了事，也伤不了人。不过烧掉些花花草草，明年开春时再发些出来便罢了。只是这被神护佑之地为何也会发起大火？我一时纳闷，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这火烧得着实奇怪啊！”　　妖怪眯着眼往前方望去，凝神注目良久方才收回了手，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看着她的样子奇道：“真有事儿？”　　妖怪轻轻摇了摇头，我看见她的眼中有无数的火光在不停的跳跃躲闪。　　脑中的警报拉响，我猛地抓住妖怪的手，语气急切的问：“究竟有什么事？”　　妖怪垂下眼帘，长长睫毛覆盖下的眼珠水银般滚动。过了半晌方轻言细语的说道：“起火的地方……是黑夜叉的巢穴。”　　我睁大了眼睛，立刻便向起火的地方跑去。那些老实懦弱的家伙，每日勤谨恭敬的供我吃喝，我却连谢谢都尚未曾对他们说过。小夜叉“咕叽”，那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头，我在蛋山中唯一的朋友，你现在是否安好？我心中焦急，跑出一段路后又折返过来，大声向妖怪喊道：“带我过去！”　　妖怪微皱着眉头，轻轻的说：“别去，危险。”还未等我回答，却又说道：“如果实在要去的话……那片松林旁有一段峭壁，翻过去就是黑夜叉的巢穴了。不过……一定注意安全。”我来听罢转身便向松林跑去。　　还未跑出十米，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落在眼前的树杈上。我定睛一看，竟然又是妖怪。只是面前的妖怪似与方才大有不同，只见她眼帘微垂，面有愠色的问道：“干什么？”　　自那晚之后，我已经许久未与妖怪发生冲突。只是此时此刻曾经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我便不由自主的将声音提高了八度：“救人！”　　“好好回头看看。”妖怪脸色阴冷，语气像冬月里的寒霜。　　我下意识的回头，竟然看见另一个妖怪站在原地。只是刚才温柔可人的她已然变得满脸惊恐双目无神，有如泥塑木雕般，失去了生气。　　没有意外，没有惊奇，我其实早已料到，这些日子来自己身边的那个妖怪必定是假。她是这个世界的神灵，就如蛋山的月与星光一般空灵清透，偏又夹杂着远古而来的腥气和邪性。在我不小心路过她的时候，会看见她的身上长满了青草，她和狐狸说着心事，把海做成勺子。她摘下闪电，走到时间的另一边，点燃了轮回的灯笼。她从来不是阳春三月里开满杏花的小巷，哪里会忽然变得如此婉转娇媚，安静顺从。这一点，我本应该很明白。可人总是一厢情愿的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我上了自己的当，我活该。　　假妖怪浑身抖如筛糠，她求救般的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躲在了我的身后。我虽早有察觉，可看见她的样子，心中也不由得大怒，继而大悲。只是这悲和怒终究起因于自己的贪婪和愚蠢，他人的欺蒙算计倒是其次了。　　正懊恼沮丧间，起火的山头又一颗大树轰然倒地，它提醒了我，黑夜叉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我顾不上这里的恩怨情长，低着头便向松林跑了过去。　　此时的妖怪却眨了眨眼，我立刻便双脚离地飞上了半空中，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缚住一般动弹不得。气急之下我不由向着妖怪大声吼道：“放我下来！”　　妖怪的身体透着莹莹的柔光，她面无表情的飘飞到我的面前，微微皱眉说道：“你如果过去，也会死的。”　　“我特么管不了那么多！”我奋力挣扎，只挣得太阳穴都砰砰作响。可是我这凡人之躯，如何挣得出天神的牢笼？我心中气苦，便不管不顾的大声说道：“我不是你，我不是凤凰，你们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可你们全是石头，全是铁块，你们没有感情没有心。我是人，我恨你们……”　　“他们全都死了，你就算过去也是枉然。”没等我说完，妖怪便用让人绝望的事实打断了我。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像是诉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故事。　　我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们都死了？就像云雾、轻烟，和阳光下的水滴，只在倏忽间便消逝无踪？我拒绝相信，我感到悲伤，作为一个由鲜血与皮肉组成的渺小生命，我为那些卑微的，鲜活的，同为美好生命的黑夜叉们感到悲伤。　　那天晚上，死神降临大地，所有的生命都将化作尘土。可愤怒让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不愿匍匐在他的面前，祈求他饶恕我。我憎恨他，诅咒他，我只想掀开他缀满骷髅的长袍，好好看清楚他的模样。　　假妖怪在一旁注视良久，忽然间飞扑过来，声调凄凉的唤我：“沈致……救救我。”　　在漫山火光的映照下，我看见妖怪的脸色微微发红。她的翅膀不易察觉的颤动了一下，披拂其上的白羽瞬间炸裂开来，让光滑柔顺的羽毛变得交错而凌乱。妖怪动了动嘴唇，终是没有说话，只胀红了脸狠狠的盯着我。　　今晚的天神似乎有点反常。空气中流淌着莫名其妙的情绪，可我闹不清她是高兴还是发怒。更不知她为何高兴，因何愤怒。我只觉得此时的她看起来活像一只炸了毛的小母鸡。　　在假妖怪触到我身体的一刹那，炸毛鸡在火光中握紧了拳头。假妖怪尖叫了一声，温暖而真实的身体竟渐渐变得稀薄起来。我艰难的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可她却如流沙一般，从我的指缝中溜走，消失不见了。　　天涯海角，永不相离。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藕荷花不相会，痴心的人儿啊哭断肠。我想起了童年的这首歌，身体忽然变得轻飘飘的。　　这一切究竟何时才能到终点，我的生命毫无意义，我的挣扎毫无意义，连梦也一样。　　“那是个魅。”妖怪看着她飘走的方向，面无表情的说。　　天下起雨来，山那边的火势渐渐小了下去。　　“是大鹏魇出来的。”妖怪说着话，还不忘在我的头顶上聚起一张水母状的透明大伞。　　“大鹏一门心思想要杀了你。”雨水滴在妖怪的身上，就似荷叶上的露珠般，一颗颗悠悠的滚落了下去。她说，“但他不敢来这儿，所以趁我四处找他的时候魇出一只魅来。就像当初迷惑张九方一般，迷惑你。不管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假的，当不得真。”　　雨中的烟尘渐渐幻出夜叉和魅的影子。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笼罩了我，我需要恨，就像鱼需要水。　　此时的妖怪歪了歪脑袋，她飘飞到我的面前，用手轻抚过我的眉毛，面露疑色的说：“你在生气？你为什么生气？”　　她咬着唇，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忽而又抬起头说：“那只魅想要你的心……”　　“你不想？”我粗鲁的打断了她。　　在她的眼眸中，我看到了自己绝望而扭曲的脸。我闭上双眼，有点厌恶的说：“你们都一样。”　　“这太奇怪了。”妖怪仿佛遇到了这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看着我说：“人不是最憎恶谎言，最不愿被欺骗么？魅是虚妄，是幻影，就像海面的泡沫一样，终究会消失不见的。”　　“谁说的？”一阵浓密的黑烟乘着风飘过，呛得我剧烈的咳嗽起来。我青筋暴起，好不容易吁出一口气道：“谁说人不愿意被欺骗？我们这些人哪，可最会自欺欺人了。”　　我拼命压住喉咙里泛起的血沫味，嘲讽的说：“神仙，你不懂。”随后干咳一声，又嬉皮笑脸道：“横竖都是一样。我还不如把心给了她，至少她时时刻刻都顺着我意，对我又温柔又好。你说是不是……”　　话音未落，身上的束缚便忽然松开，我从半空中一头栽了下去。在触地的瞬间，我听到自己的手腕发出一声闷响，钻心的痛楚顿时让我不停的抽搐翻滚，活像一只在烂泥塘里打滚的犀牛。　　疼痛还未褪去，一股无形的力量又将我从地上拎了起来。于是我耷拉着脑袋，带着满身满脸的烂泥被拎到了妖怪面前。魅已经飘走了，火已经熄灭了，可我却恍惚看见，她的眸中有火光越烧越烈，那模样让我想起了所有关于她的恐怖传说。　　奇怪的是，那时的我丝毫没有感到恐惧。所以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觑着眼瞧了她一会儿，吊儿郎当的问道：“您还有事儿？”　　妖怪紧盯着我的脸，她脸上似乎带着犹疑，她说：“你撒谎？”　　“真有意思……”我无奈的笑出声来。如果不是手腕频频传来的剧痛让我冷汗直冒，否则我真觉得现在的自己帅得有点离谱。我干咳了两声，耸耸肩道：“我说，人永远不应该关心墙角的那窝蚂蚁有没有撒谎，因为既没有意义，又浪费时间。对于你来说，不也是一样？”　　听完这番话，妖怪微微阖上了双眼。我只能让思维不停奔跑，不想给自己的情绪任何可乘之机。于是我往前伸了伸脖子，形貌猥琐的问道：“这位神仙，我能走了么？”　　雨势渐小，风中有不安的虫鸣。我看着妖怪，妖怪又看着远方，我们默默相对，一时无言。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山的那边传来几声闷响，似是被烧焦的树枝砸在地面的声音。妖怪这才回过神来一般，没头没脑的说：“不是你。”　　这话来得着实奇怪，可我也没有心情细问。只见妖怪说完，却又走近一步，叮嘱般郑重的对我说：“不是你，是凤凰。”　　我一听到“凤凰”二字，便只觉一个头有如两个大。于是我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正要说点什么，却忽觉身上的束缚瞬间便松脱开来，手腕的疼痛也随之消失。我活动了一下手腕，身体又快速的向后飘飞而去。　　我眼见妖怪离我越来越远，心下正自惊疑不定，却发现自己在片刻功夫便已飘过几片山头，来到了一片山间空地的上方。那空地处在两个山头交界的凹陷之处，四周被密密的丛林包围了起来，空地的后方有一潭明净碧绿的清泉，几条瀑布落珠坠玉般的从山顶奔流而下，在星光中有如洁白而不朽的精灵。　　世外桃源，乐天净土，承载着世间所有美好想象的诗意栖居之所也不外如是。如果不是这片土地上还闪烁着鬼影般的火光，证明那毁灭一切的灾难曾经造访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