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天色放晴,微微透露出些许碧色,空中掠过几只鸟儿,留下一抹残影。  该回去了,连夫人这会儿怕是又要担心自己是不是像上次那样逃走了。  “温大夫,我……走了。”连清曙起身来到温大夫的桌前,手无意识地搭在了桌角,从连清曙的角度看去,他鸦黑的长睫半垂着,因眨眼而轻轻颤抖,像欲飞的蝶,整个头顶展露在她面前,她盯着他的发旋。  “嗯。”温大夫没有抬头,只是平淡地应了一声,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她,恢复成冷淡疏离的冷大夫。  连清曙咬了咬唇,没再打扰,提脚走出了医馆,迎面而来的是雨后的秋风,飒飒伴着萧瑟,吹得她的发丝飞动起来,身体仿佛飘忽了,觉得凉润了。  步伐不自觉轻快,因为落选而低沉的情绪竟奇妙地自我治愈了,连清曙已忘记了早上那个踌躇、含怯、失落的自己,她莫名觉得快活起来,一种不应该升起的快活陡然间燃烧了她,她是笑得平静,好像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一般,再做什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还没走到半路就碰到了前来寻她的连府下人,连清曙上了马车。  车窗不大,能看到的外界更是狭小,更像是看一幅固定在墙上的画,画会动,却失去了生动  ,它是被禁锢住的景色,只能安置于一方车厢。  古代的马车是没有减震器的,晃晃悠悠地行驶在街道上,反倒不如走路来得舒服,听说中国士大夫更愿意坐舒服一些的牛车。    一回到连府,连夫人和众位爹爹急忙赶了过来,把连清曙团团围住。  “清曙,恭喜啊。三爹早就知道你肯定行的。”连家三爹不同于连清曙生父的寡言,是个玲珑精明的角色,不过倒也不坏。  连夫人也想说些什么,连清曙微微一笑,继而郑重地宣布道:“我没考上。”  这轻飘飘的一句像炸雷一般炸响,众人先是一惊,然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连夫人也是惊极了,那车夫明明禀告说大小姐是中了的,怎么这下……  “是真的,我没考上。”连清曙见他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确定的模样,再一次证实她话语的真实性。    “没事没事,清曙定是这次失手了,你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的。”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三爹,赶忙说些话安慰她。  “清曙,爹知道你不像以前那般了,知道要强了,但是不要太往心里去,女儿家要拿的起放的下。”  连爹拍了拍她的肩膀,连清曙第一次在连家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她总是拿自己当局外人,可是假戏也得真的去做。  “清曙啊,既然没考上,那么也该准备准备娶侧夫的事情了,那陈记商铺的小公子就很不错,人长得也……”  连夫人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是连清曙最不想听的,纵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事实真的来到了,未必能接受的了,她实在想象不出自己挺着大肚子,身边三夫四侍的模样,身上不禁一阵恶寒。  找了个借口逃回房间,桌上的花瓶里不知何时插了几枝桂花,枝叶上还带着露水,应该是刚摘的,独自吐露着芬芳,连清曙闻着这满屋的飘香,感到一丝愉快。  明明早上还想哭得不得了,但是此时却只因几枝桂花而觉得惊喜,她一直以为人是容器,悲伤、喜悦、愤怒在身体里积蓄,可是现在她忽然明白,人并不是容器,而是导管,悲伤流过,喜悦流过,导管只是导管,人死了,导管就空了。而疯子,就是导管的淤塞与破裂。    之前因备考的紧张感随着考试的结束而消失殆尽,连清曙觉得肩上的负担一下子减轻了,突如其来的闲暇令她有些手足无措,简直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去找孟襄好了,顺便问问她有没有考中,不过连清曙猜测孟襄应该考上了蛟川书院的吧。    吃过午饭,连清曙唤来丫鬟给她梳头,把之前三哥送的珠宝首饰翻了出来,换上了新做的衣裙,面颊略施脂粉,嘴上抹了一些口脂,显露出豆蔻年华该有的姿态。    她站起身,在镜子前转了几圈,腰间的佩玉叮铃作响,镜中模糊的面容仍是几分陌生。  孟府在东街头,与连府隔得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连清曙无聊只能看着窗外的街道与行人,无意往前方一瞟,一个背着药箱一身白衣的颀长身影映入眼帘,连清曙一眼就认出是温大夫。  一天之中遇见两次,可谓颇有缘分了,不过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上学的时候,校园里总有那么几个经常碰见却从未相识的人,她遇见温大夫只能说有点巧合。    “温大夫---”快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连清曙忍不住喊了一声,温大夫果然回了头,她微微探出头,笑得极为灿烂,扒在窗边的指甲泛出淡淡的粉色,温大夫顿住脚步,怔愣了一下。  马车驶离了温大夫,连清曙还在往后望着,温大夫继续走着,在视线里慢慢变成一抹白影,连清曙心想他为什么不买辆马车。拐了一个弯儿,连清曙重新缩回了头。    在孟府门口下了马车,一旁的石狮子上拴着一匹马,难道是孟府来客人了?  连清曙没再多想,提步往大门走,守门的家丁一见她过来,赶忙  相迎。  “连大小姐,您是来找我们小姐吧。”家丁熟稔地招呼着连清曙,将她往里面请。  家丁领着连清曙到孟襄的房间,她敲了敲门,并没有人应答。  “刚才大小姐还和敬花小姐在这说话呢,怎么现下不见了。”  敬花凝也来了?连清曙一惊,原来门口那匹马是敬花凝的,她来做什么。  “连大小姐,小姐许是和敬花小姐去了后院花园里,要不您去看看?”  连清曙谢绝了家丁的领路,问清方向后就自己一个人向着后院方向寻了过去,这孟府比连府好像还要大一些,亭台楼阁装饰得颇为精美,她也不敢乱晃,万一碰到孟家夫人老爷就尴尬了,虽然孟家与连家有些交情,但是她不擅长与长辈打交道这种事情。  连清曙远远地望见了河中桥上的两道身影,紫色的应该是孟襄,黑色的是敬花凝,二人似乎在争执着什么,声音有些大,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听不清具体说什么。  连清曙站在那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桥上的人却有了动作,不知道二人说到了什么,敬花凝突然一把抱住了孟襄,孟襄想推开她却推不开,只能推搡着她的肩膀,敬花凝不依不饶,凑到孟襄脸前吻了上去,孟襄挣扎着,二人顿时拉扯纠作一团。  连清曙整个人呆在了原地,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攥在一起,她用力掐了掐手背,痛意使她从怔傻中清醒过来,第一反应是掉头就跑,腰间的珠玉响了起来,连清曙赶紧伸手抓住,她不敢回头看,只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孟府。    “连小姐,您没找到小姐吗?要不我帮您找找?”家丁见连清曙这么快就出来了,以为她是没找到自家小姐。  “不……不用了,我还有点事。”像做贼一样急急忙忙地上了马车,生怕孟襄和敬花凝追来,她的心狂跳着,好像随时要跳出胸腔。  难怪敬花凝对着孟襄的冷嘲热讽与针锋相对能再三容忍,毫不在意,亏她还天真地以为是顾着那么一层薄得不能再薄的亲戚关系,没想到背后竟然是……  原来敬花凝敌视自己是把她当成了假想敌,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下子全都说得通了。    早上刚刚经历了落选之痛,现在又突然得知了这么一个信息量巨大的隐情,连清曙现在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脸上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何种表情才最合适。  果然还是和温大夫那样冷冰冰的最好,不需要对随时可能变化发生的事给出恰当的反应表情,只需冷冷瞟一眼就好,以不变应万变。  马车一路驶回了连府,连清曙努力平复住自己波涛汹涌的内心感情,像出府前那般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回到府中。  “清曙,刚才蛟川书院来信了,你快看看!”连夫人和众位爹爹不知道为什么又聚在了一起,好像是专门等她回来一样。  “信?什么信?”连清曙疑惑地皱起了眉头,难道是没考中,书院给她一封类似于鼓励安慰来年加油之类的信?  “这个,你看看。”连夫人把一封信塞到她手上,信封已经被撕开了,他们提前看过了。  抽出里面的信纸,连清曙慢慢展开,她内心忽然涌起一股期待来,难以自持的希冀冲上了脑子。  “怎么了?清曙,你说话啊!”连夫人摇了摇连清曙,见她看了信之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一语不发地盯着信,不由得着急起来。  连清曙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信里说,鉴于她在秋元节获得题灯的第一名,所以破例让她入院。  说来是可笑,也是多亏了湛乐让她参加题灯,要不然这次她倒上不了蛟川书院,只是心里还是有一丝不甘,以至于她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高兴,不过倒也是解决了一桩心事,至少不用去面对那个陈记商铺的小公子了。  “清曙,你什么时候参加的题灯?为娘怎么不知道?”连夫人脸上也挂满欣喜,毕竟要是以后连清曙能参加科举夺得一官半职的,连府商家的地位会提高不少。  “唔,上次秋元节出去玩的时候顺便参加的。”  连清曙说得倒是实话,只是那次却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参加的,结果到头来反而帮了她一把,不得不说天意弄人。  今天这一天,可以说是她前世加今生以来过得最不同寻常的一天,大喜大悲大惊全都经历了一遍,心情仿佛坐过山车一般,起起伏伏上上下下,久久平静不下来。  书院的事解决了,孟襄的事还没解决,连清曙顿时头疼起来。  如果孟襄和敬花凝没看到她,她大可以装什么没看到,把事烂在心里,可是万一她们瞧见她了,或者家丁告诉孟襄她来过却又急急忙忙走了,那么她大概能猜出自己看到了一切。  一下子撞破了两个人的秘密,真的是进退两难,看来有时候知道的越多也不见得幸福。  记得那天湛乐在江陵边说敬花凝并不喜欢他,现在连清曙明白他说的是真的,敬花凝喜欢的人确实另有其人,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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