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几日后,永安,镇北将军府。    午后日光和煦,熙王带着择琰亲自去了郑游的暂居之处。郑游正端着碗喂董可黛吃药,见主人亲自驾临忙要行礼,熙王摁住他肩头,看着床榻上脸色苍白的董可黛,轻叹道:“可好些了?”    “多谢殿下,奴婢无事。”董可黛气息羸弱,强笑着回。    这一趟劫难,郑游虽然挨了顿毒打,但受的都是皮外伤。眼下虽然鼻青脸肿的,但将养了两天也无大碍了。反倒是董可黛,当日离别郑游后赶去追秦慕,迎头撞见正要出去寻他们的管彤。两人一同折返回客栈,正好碰到刚刚赶到的熙王一行人。听了管彤所述经过熙王更是心急如焚,留了人手照顾郑游,便让管彤带路直奔秦慕出事之处营救。没想到好不容易赶到洞口却已经被秦慕以冰封住。听着里头鬼哭狼嚎和碎石滚落的震击声,熙王急红了眼。见里面也隐有火光企图烧融索道冰封,董可黛自告奋勇在外面也凝聚灵力,一次次地用火龙阵去烧那冰门。    很快,里面的巫师被魁巳屠杀殆尽,只剩下外面的董可黛一人之力。她过度使用灵力以至于亏虚被反噬,洞口刚刚被打开便昏死了过去。今日熙王得知她苏醒过来,便亲自过来探望。    见她面色惨白毫无血色,熙王轻叹:“这么久了,还是改不了口。”    董可黛这才发觉又在熙王面前自称奴婢了,垂头轻笑:“属下愚钝,让殿下见笑了……”    择琰搬了凳子请熙王坐了,一旁安静地打着扇子。郑游问道:“主子,夫人最近……缓过来了没?”    熙王垂眸,缓缓摇了摇头。    自打回来以后,秦慕傻呆呆地愣了一天,无论和她说什么都毫无反应。转过天来她一早就不见了,熙王急了,四处去找,在云荡山下看见她对着一座墓碑静坐着,身旁还卧着一红一白两头鹤……    她给沐清掘了座衣冠冢,墓碑上写着:先夫孟君怀珏之墓。    熙王看到碑文不禁一怔。非因秦慕以未亡人的身份替沐清立碑。当初沐清与她戏言为未婚夫妇此事熙王是知晓的。如今沐清因她而死,秦慕悲愤愧疚此为倒也无可厚非。令他惊讶的,是署名孟怀珏。    这个名字他觉得既陌生又有些熟悉。陪她坐了半日,回来详查了才知道原来这个孟怀珏,是当年孟熙突然失踪的舜安侯孟辰的嫡子。因是孟辰头一个嫡生的儿子,而孟辰又是孟熙厉帝的同胞兄长,厉帝为安抚刚被削了实权的哥哥,特意应了皇子们的名讳,亲自为其取名为怀珏,以示他们兄弟和睦,平息朝臣和民众的怨言,也给孟辰吃了颗定心丸。    厉帝对这个被削了权,安心在京颐养天年的哥哥终于放了心。对这个侄子也算得上宠爱有加,没有给民间和大臣们半点把柄。却没想到这个孟怀珏早几年前却突然失踪了……    孟怀珏……霍珏……    他隐隐想起当年在孟熙与狄部的边界偶遇救下沐清的时候,他问他叫什么名字,满身泥泞伤痕累累的沐清只说了个珏字,便晕死了过去。    当初对他的身世并未多想。毕竟初醒血的巫师被人追杀并不稀奇。如今想来……若沐清当真是孟怀珏,当初他该是初醒血后被吓的不轻,恐连累家人才独自逃亡。又无人教导他收敛灵力,一路上引了不少歹人追捕。他死咬着被打成那样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想来同家人感情很是深厚。    霍珏……哦不,是孟怀珏,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熙王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沐清是个颇识大体的,且动容周旋,芳兰竟体,自有一身恬淡寡静的风姿。随赐其沐清为字。    沐风栉雨,清心长留。    是望他虽经历坎坷,仍不忘初心。    没想到,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更没想到,他当初收留下的一个被追杀的司易师,竟然是孟熙世子……    他不禁再叹。    这孩子还真是沉得住气,这么多年了,竟对自己的身世只字未提,隐瞒到最后一刻,才在弥留之际托付给了秦慕。    也由此可见,他对秦慕,当真并非虚情假意,并非做戏。肯舍得魂飞魄散,神魂消弭,也要保得她活下去……这番情谊,大概不比他和阿川少半分。他却一直隐忍不发,需得多大的定力才能按耐得住呢……    秦慕的灵力已经全盘苏醒,魁巳也已得到第一次飞升。她的身形已经完全恢复到了当初的样貌,往事种种也该全想起来了。沐清为救她而舍弃了性命,按着秦慕的性子,她一时半会儿的无法从自责和愧疚中逃离出来,这也是必然的。    这些日子她都在云荡山的衣冠冢前坐着。一坐便是一天。与孟熙刚起过战事,且魁巳飞升之时灵力的释放不比当初她醒血时的动静小半分,如今已经闹得全国皆知。出事之地又在环洲,皇帝震怒,宁王已经被押解赴京了,眼下很多事都需要他亲自处理。熙王毕竟分·身乏术无法一直陪着她,便让管彤一直远远守着。虽然如今她已经是飞升过的魁巳宿主,一人便可当千军万马,但在他眼里,她只是他的女人,她需要保护。永远都是。    董可黛床侧下首,熙王垂眸有些出神地想着心事,郑游与董可黛对望了一眼,郑游轻咳了下试探着劝:“主子,沐清去了……夫人一时间恐怕很是自责。立那个碑……应该不过是太过内疚,想做点补偿罢了。毕竟当初他俩确实有未婚夫妻的传言,这也是沐清当初保全她巫行者身份的一个挺稳妥的法子……”    熙王抬眼瞧他,察觉到他以为自己看见那块先夫的碑文在吃醋,沉重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哭笑不得:“你以为老子是你,心眼儿针尖大。”    郑游吃了一脸瘪,董可黛气色这么差,都差点笑出声来。    熙王起身,拍了拍郑游肩头:“这一次多亏了可黛,你好生照料她。两人身子好些了就先回锦云去。那边只有无风一个人,眼下政局不稳,王府里还有个王妃在,他又大婚在即,我不放心。”    郑游应命,懂可黛轻声道:“请主子放心,我们两个并无大碍。明日便可起身回锦云协助徐大人料理事务。只是……”她放柔了声音,重新变得有点怯怯的,“夫人那边……”    熙王一笑:“总不会让她一直悼念亡夫,连现任夫君都抛在脑后。”    ……    看着熙王高大的身影走出门去,郑游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同董可黛说:“你有没有发现,殿下好像已经暗搓搓地被秦慕带跑偏了……”    董可黛斜睨了他一眼:“我看你也已经暗搓搓被秦慕带跑偏了。暗地里话主子是非,这人才刚走出去,你不要命了。”    郑游语噎,董可黛端着药碗一边喝药一边说:“如今魁巳宿主已经飞升,此事该是摁也摁不住的。如今夫人这样儿,张庭要管着大军,无风一个人也不能分作十个用。你到底怎么想的,还想托着残障的名头游手好闲,诸事不问地在房里窝着发霉?”    郑游摸了摸鼻子:“我想管有什么用。都废成这样了,当时韩耀君那个王八蛋当着我的面那样欺负你,我都没办法为你干什么……我能帮衬得上什么。不碍手碍脚就不错了……”    董可黛铛地把碗一放:“你还是不是男人。没了武功就跟死了半条命一样。不能杀人了就什么事都干不了了?你不瞧瞧无风,人家向来也没用灵力杀过人,还不一样是殿下的左膀右臂。也没见人家萎靡不振只知道窝在家里长蘑菇。手脚残疾了又如何,你脑子也废了不成?”    郑游酸溜溜的来了句:“这会儿你又瞧着他千般好了,当初让你跟他去你又要死要活地非跟我……”    董可黛捏着拳头揍他:“你个没心没肝的白眼狼,这会子吃的什么飞醋。不想想是什么时候!”    郑游作势躲了躲,一把攥住她的小拳头赔笑:“别生气嘛……我这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吗。我倒是想帮忙,可我现在这样,能干得了什么。我除了杀人,别的真的不行……要是行,当初在芜阳殿下高热昏迷那会儿也不至于让秦慕当了两天家……差点儿把她逼疯了。”    想到往事,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董可黛叹道:“以前的暗部不是你直管着么。各处的斥候布防你也最是清楚的。如今殿下必然缺少人手,你不若再将这差事讨回来,好歹让卫大人也能腾出手来忙点别的。”    郑游有点没底气:“以前是我最清楚,可都过这么久了……再说了,以前我是府里暗卫扛把子的,论技术没人比我牛逼。我分派人手也硬气。现在老子不是不行了么……”    董可黛拿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他,好半天憋了出句:“我看你就是欠揍!这会子真是想念秦慕那张厉害的小嘴,三言两语就能怼得你张口结舌再没半句借口。真恨我自己怎么没这个本事骂醒你。”    郑游赔着笑端起碗来:“你要跟她一个德行打死我也不想娶你,也不知那些男人到底看上她哪儿好了,不就长得好看点胸大点腿长点么,真是没见过世面……”眼看着董可黛又要发火,立马换上一脸谄媚:“……好了好了,老婆你别生气了,这么沉重的话题咱以后再商量。眼下最关键的是你得养好身子……你这回被反噬的太严重了,不好好调养恐怕短时间内很难好起来。你先把药喝了,等会儿你调息时我帮你看着点。在我的指导下,你肯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你这不是挺能的吗,还说自己没用?”    “有没有用的,也不能这事儿上定论啊……”    “……有没有正形啊你……”    小两口打打闹闹的,房里偶有轻微的笑声传出。    ……    熙王心情不佳,回了书房默默看折子。正有些出神,忽然听到一句人声。    “你又食言了。”    熙王大惊,抬眼一看,一条玉白人影依窗而坐,一头银发双眸金芒闪烁,却望向窗外,并没瞧他。    心略稳了稳,熙王起身近了两步,狐疑道:“魁巳……你可以离开宿主独自行动?”    魁巳冷哼:“幻影而已。”转了脸,冷面无情地看着他,“连声尊主都不称么?好没礼数。”    熙王抿唇不语,直盯着他。    他说的没错。神兽苏醒后地位相当崇高,即便是面圣时,皇帝也不可等闲视之,何况他只是名皇子。但眼下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点叫不出口……    “罢了。”魁巳却轻言带过,“你答应过我好好保护她,这回你作何解释。”    这件事熙王也很自责,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质问,他无言以对,只沉默不语。    魁巳翻身而下,衣袂飘荡行动若仙一般。他走到他面前道:“若每次飞升都被仇恨或愤怒激发,她会有黑化的危险。这一次便险些入了魔道。一旦被血咒控制,我和她都会陷入杀戮的快感中无法自拔,完全丧失自我。你可知道。”    熙王震惊不已。    魁巳轻叹:“她虽蠢了些,但心地纯善,自己受多大的苦都能撑着,唯有因她之故伤及亲友无辜,对她来说才是致命打击。石室中她以为孩子死了才醒了血。这一回是孟怀珏舍身殒命她才突破封印。两回濒临死亡都没能让她发狂,反而是精神打击,彻底击溃了她的心志。”他与熙王四目相对,桀骜不驯地昂起脸来□□道:“这一次已初露黑化的征兆,还好我及时克制住了。你疏漏之处我暂且不究,直望你好自为之。”他戳了戳熙王的胸膛,很不客气地说:“看紧点儿。镇北大将,连个女人都看不住。”    这世上敢这么对他的人是不存在的。但熙王无可辩驳,堪堪地受了。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尊主提点。”    魁巳冷哼一声:“寻一处避灵的地方,等她缓过来,我们要尽快调息修炼。”    身形渐渐透明飘散,随着话音徐徐消失不见了。    熙王独自立在空荡荡的房间中,良久不语。    ……    日已西垂,秦慕一身白衣银发披肩,沐着夕阳缓缓往回走。先把两头鹤送回了鹤圃,赤鹤对她依依不舍,秦慕抱着她的脖子柔声安抚了一番,捧着她的鸟脸道:“明天我再来看你。乖一点,不要欺负雪大人。”    雪鹤听见了,挺不高兴地振翅高鸣,表示自己完全不会被女孩子欺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慕笑了笑,辞别了两头鹤往梅居走去。这两天她心情低落,满脑子都是沐清临死时的场景。罪恶感占满心房,若不是她一意孤行非要回去探望家人,沐清又怎会遭遇不测以至不幸殒命……若她没有失忆,或许还会有些提防心。若她没那么蠢,他又怎会死去……    小灵,荣秀,沐清……    ……    一幕幕往事纠缠着她,全是她的错……    走着走着,隐隐似听到熟悉的琴声从不远处飘来。秦慕不由得缓了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越听越诧异。    寻声望去,那琴声是从水榭凌台中飘来的。    她还记得这处水榭。当初她刚刚在将军府中苏醒过来,熙王不在,青竹陪着她闲逛到此处,她在这里看到了恰巧经过的宁王,还将他误认作熙王……    当时正值寒冬时节,水榭上一片萧瑟。而今夏末初秋,池塘里荷叶连碧,朵朵睡莲碧盘滚珠,皎洁无暇。水榭凉亭四周围了一圈儿淡藕色纱帐,随风轻摇,琴音徐徐飘荡,引得秦慕驻足屏息静听。    身侧管彤有些纳闷儿,上前问道:“夫人?”    秦慕扬手止住他问询,直望向水榭,越听越诧异。    这首曲子……    这不是DJ OKAWARI -那首Luv Letter吗?    这怎么可能?    是誰?誰在弹她的钢琴?誰在弹只有她会的这首曲子?    惊异之下她快步朝水榭走去,直撩开纱帘看到背对她弹琴的身影,怔怔地呆住了,哽咽难语。    男人宽厚的背上长发泼墨般倾泻而下,细风轻抚而过,带得衣袂微微荡漾。琴声稍显生涩,但旋律婉转丝丝动人,似是倾注了弹奏者的全部感情。    立在侧旁的择琰见她来了垂首施礼退了出去。    秦慕眼眶发热,轻轻走到他身旁,靠着他坐他身侧,伸出手悬于琴键上,与他合奏了余下的部分。    一曲终了,熙王收了手,秦慕歪了脑袋搭在他肩头吸了吸鼻子。    熙王微微一笑,伸手揽着她的肩柔声道:“比筝好学多了。”    秦慕呛笑,鼻音重重地说:“你这个傻子……最近是不是很忙,还有空折腾这个。”    熙王轻笑:“得你一笑,值了。”    秦慕再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熙王轻拥着她,吻着她的银发,吻下她的额头,捧起她泪眼朦胧的小脸,亲吻她的泪珠,她的脸颊,她的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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