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这一日,洛夏照常午膳后在徐无风处听笛,她听得入迷,托了腮沉浸在悠扬笛音中无法自拔时,门外下人通报璇夫人来了。    两人起身相迎,秦慕进门解了披风笑道:“呦,洛夏也在呢。”    “夫人安好。”洛夏乖巧地徐徐行礼。    秦慕径直走去首位上坐了,徐无风令下人烹茶:“夫人亲自前来有何吩咐?”    “也谈不上什么吩咐啦。横竖是你自个儿的事。”秦慕笑了笑,抬手让他们起来坐着。    徐无风奇道:“属下何事?”    秦慕笑道:“昨儿我刚给青竹定下了婚事,同王爷说起时,王爷便想到了你们。郑游都成亲了,张庭是个大老粗,又总在外头带兵,这眼看着边关吃紧,恐他也没那个心思,怎么也得安定下来再说。一来二去这终身大事便只剩下你可周顾了。”    洛夏闻言一惊,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又仿佛自知失了礼,忙又把脑袋垂了下去。    徐无风微笑道:“多谢殿下挂记。可如今乃多事之秋,臣怎好在此关口上论儿女私情。”    “王爷就是怕过阵子当真打起仗来,又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去了,这才让我赶紧帮你挑人选呢。”秦慕笑呵呵地从青碧手中接过几轴画卷来,展开一卷给他瞧,“昨儿我没干别的,一直在帮你挑媳妇儿呢。筛选出几家闺秀来,不如你瞧瞧?这是韩大人的嫡女,闺名疏燕。前阵子带来我看过的,那小模样长得当真是好看,我看啊这无论家世样貌才情品性都是这几个里头拔尖儿的。唯一的不足是个子不太高,不过么……”她一本正经地上下打量起徐无风来,“若和你站在一起,这身高差还是挺萌的……”    徐无风瞧了眼画卷上的美人图,躬身立在一旁含笑不语。    秦慕看了看他的表情,又抽出另一卷来:“不喜欢这类型的?要不看看这个,李大人家的千金,身材窈窕,长袖善舞,性格也比较活泼。无风好静,娶个互补的正好相得益彰。”    徐无风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一直沉默。    秦慕见他这个状态,索性剩下的几卷也不开了,笑道:“这事儿呢,是提得有点突然了哈。你没有心理准备我也明白。要不这样吧,我把这些画卷和名录都给你留这儿,你慢慢看,仔细挑,选一个自己中意的告诉我。无论看上哪家小姐了,保证就是王爷一句话的事儿,肯定给你娶上。”    徐无风这才微微躬低身形施礼道:“多谢殿下和夫人厚爱。婚姻大事岂非儿戏。臣自当悉心筛选,择佳偶相伴。望殿下与夫人多容臣几日。”    “没问题。你慢慢挑,可一定要挑仔细了哦。”秦慕拍拍手站起身来,走过他身边时还笑了笑,回头对一直低着脑袋不敢抬头的洛夏道,“哦对了,回头等徐大人大婚,洛夏姑娘可一定要来啊。”    洛夏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也不言语,只使劲地点了点头。    秦慕瞄着她,暗和身侧的徐无风对了个眼神,徐无风微微颔首,秦慕扬声道:“那我先走了,回头挑好了就来告诉我。”    “臣恭送夫人。”徐无风送走了秦慕,缓步踱回房内,只见洛夏还低着个脑袋纹丝没动,上前俯身问道:“洛夏姑娘,你怎么了?”    洛夏忽然抬起头来,一双碧蓝澄清的大眼睛蓄满了泪水,哽咽地问了出来:“你……要……成亲……了吗?”    徐无风一怔。    今日来的是那个单纯无邪的洛夏。是那个毫无心机,稚嫩纯真的人格。她毫无防备,才好让他们轻易捉到马脚。而当他真的面对这一双泪眼的时候,那股迸发而出的心疼还是出乎了他自己的意料。    多日来的相伴他已经渐渐习惯了。他向来只见过她露出笑容,有时候天真烂漫,甜美得能融化人的心房。有时候温润优雅,一笑间眉目舒展,芳华尽显。可他从未见过她落泪。那碧蓝的双眸潮湿了金棕色的睫毛,一汪水似乎微微一碰便要倾盆而落。她咬着的红唇轻轻发颤,白皙的皮肤现下因努力忍着泪而微微涨红。看着她玄而欲泣的样子,徐无风不由自主地心口发疼,以至于片刻间竟无言以对。    洛夏抽搭了两下,忽然起身走到那画卷前,指着画上美人,一边继续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一边问道:“你要娶的女人,是她吗?”    徐无风看看画卷,又看看洛夏,平日里的沉稳从容全找不着了,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哑口无言了半晌,洛夏又翻了另一卷出来:“还是她?”    ……    在她理直气壮的质问中,徐无风更慌乱了。他忽然有种被捉到痛处的尴尬之感,面对一个女子毫无道理的质问竟然心慌得厉害,情绪极度不稳定下选择了一个最糟糕的答案:“……我还没选好呢……”    ……    洛夏闻言,本来憋了半天没掉下来的眼泪瞬间倾泻而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徐无风傻眼了,他哪儿见过这般阵势,怔在原地风中凌乱。很想过去安慰她,但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洛夏一边哭,一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抹眼泪:“呜呜呜呜……我要回家……呜呜呜呜……姐姐……呜呜呜呜……他要娶亲了……呜呜呜呜……姐姐……”    大概是伤心极了,开始念念叨叨起他听不懂的外国话来,就这么一边哭着一边走了出去,好像一个丢了布娃娃的小姑娘似的……    洛夏都走了好久,徐无风这才惊魂未定地回过神儿来,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发现这么会儿功夫出了一身的冷汗。    擦了擦汗,又喝了口冷茶,这才镇定了不少。    今儿洛夏这第二人格当真是显露无疑。秦慕的推测他更确信了八分。只不过……    一想到她带着满脸泪水像丢了魂似的哭着走了,徐无风便有些忐忑难安。而更多的是自责。    若非秦慕和郑游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把她弄哭……    心里纠结,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个人独自在房内静坐良久,满眼都是那两泊碧蓝的泪水,怎么都挥散不去……    ……    结果一直等到第三天的下晌都再没见到洛夏过来。徐无风这两天过的惴惴难安,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似的,心虚得踏实不下来。直到日暮时分,下人通禀洛夏求见,徐无风心底竟涌上一股狂喜,几步迎到门口,只见洛夏涨红着脸一路小跑径直冲了进来,在看到他的同时忽然敞开双臂,像只翩然起舞的大蝴蝶一般直扑进了他怀里。    美人撞入怀中,徐无风直接懵逼了……    柔软温热的娇躯在他怀里扎了个严严实实,死死搂着他的脖子,丰满的胸脯挤在他胸口毫不避讳地紧紧贴合着。他心跳加速,被撞得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虚环着洛夏的身子,不敢搂上去,也不敢放开……    洛夏窝在他怀里,喃喃低语:“徐大人。我想好了。我也要嫁给你。你娶一个将军指给你的千金小姐做正房吧,我不同她争抢!”    说完,她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这无辜单纯天使一般的模样让徐无风心底一软,摇头叹笑道;“洛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洛夏奋力地点了点头,表情很是认真:“我要留在翼北,留在这里,嫁给你!”    徐无风扶住她的肩头轻声道:“你是洛夏家族的领袖,关系着全族人的兴衰荣辱,怎可轻易妄为。你的族人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我也不能答应。”    “你为什么不能答应!”洛夏急得掉下眼泪来,“你不喜欢我吗?你看着我的眼神那么温柔,对我那么体贴,怎么会不是呢?姐姐说过这都是你们汉人的计谋,可我瞧不出什么计谋,我只觉得,无论你喜不喜欢我,一开始,我只是喜欢你的笛子。可后来,我就慢慢喜欢上你了!现在已经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得想要不顾一切嫁给你!你难道不喜欢我吗?”她搂着他的脖子轻轻摇晃着,焦急中带着点撒娇,一双碧蓝双眸盈盈欲泣。    被这纯真无邪的眼神深情凝视着,徐无风只觉得自己那颗冰冷的心都要融化了。他自知不懂情,也从未涉足过男女□□。他搞不清楚这些日子以来对这异族女子产生的感情到底算不算是男女之情。她时而纯真时而优雅的改变也左右着他本就懵懂不明的心迹。而现在,他不得不直视它,面对它。这道虚构的赐婚不但刺破了洛夏的秘密,还将他心头缭绕不散的迷雾拨云见日……是了,许是喜欢的吧。见她哭泣夺门而逃的那刻后,心便再无安宁过。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担心着谁,怕这个纯真的她伤心,怕那个聪慧的她疑心……也怕这段岁月静好依依相知的日子,再不能继续……    不想失去……    这种念头第一次清晰地划上心头。    他,居然有了不想失去的东西。    沉溺在那碧蓝双眸中,徐无风第一次对“动情”有了深刻的体会。    他似乎隐约明白了殿下对秦慕那些看似荒唐透顶让人无法理解的行为,也似乎明白了董可黛为何会选择郑游……    不可控制地被吸引,有她相伴便如沐春风。思之不见,便忐忑难安……    那张脸庞离他更近了些:“你喜欢我吗?”    徐无风微垂双眸看着怀中少女,薄唇轻启,刚要开口回答,洛夏踮起脚尖,缓缓合上眼睛,两片柔软的唇覆了上来……    双唇轻触的瞬间,徐无风如同被电击了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们紧紧相贴的身体感受着彼此强烈的心跳,少女的身体柔软似水,淌在他怀中柔情蜜意流转至四肢百骸。他犹自沉醉其中,少女却猛地一颤,继而奋力推拒着他的胸膛,错愕不已地看着他。    徐无风下意识地往她腰间一揽,阻止她离开自己的怀抱。    洛夏满脸惊诧,双眼圆睁抗着他的臂弯,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抗拒:“徐大人,你在做什么?!”    徐无风只觉齿颊留香还未从方才轻吻的余温中清醒过来,沉醉之色犹在,喃喃低语唤道:“……卡特……是你妹妹主动吻上来的。”    ……    洛夏下意识捂住了嘴巴,好半晌才有些结巴地开口:“你……你怎么知道……”    徐无风微微一笑,揽住她腰间的力道松了些许:“你并未想极力隐瞒,不是么。”    洛夏因紧张而起伏不定的胸膛渐渐平息下来,长缓了口气,抬起头来正视他的双眸:“那么徐大人又意欲何为?你明明有巫过之血,不能娶亲,将军不可能会为你赐婚寻常女子。你们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徐无风轻笑,将她的身子往自己怀中轻揽了半分,柔声道:“连我的身份都查得一清二楚,洛夏也当真用心良苦。”    “……徐大人无需顾左右而言他。”洛夏柳眉倒立,强抗着他的轻揽,“你别想打我妹妹的主意……她和你是不可能的……”    “为何?”    洛夏咬咬牙:“她醒血之时……发生了意外,灵魂未能及时归位,却进入了我的体内……我们姐妹共用一个身体……我们是没办法分开的……所以无论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我劝你还是绝了这份心思!你们是不可能的!”    徐无风了然,微微颔首。看来秦慕的推测果然是对的。这具身体里果然住着两个灵魂。没想到这个脑子一向不太正常的主儿还真有瞎猫碰着死耗子的一天。    徐无风并未松开双臂,微微挑眉含着一丝浅笑道:“若果真如你所言,在下许可助你们一臂之力,也未可知。”    洛夏惊诧不已:“你说什么?”    徐无风轻轻松开揽着他的双臂,轻声道:“卡特可知何为常曦之术?”    洛夏更加惊讶,呆怔地看了他半天才不敢置信地开口:“虽只从典籍上见过,但也知晓常曦幻术神秘莫测,身处幻境之中可使人心智迷乱,甚至会使灵魂离析分崩……”洛夏说到这里不由愣住了,“我只知道你是熙王御下的猎灵师……难不成……你便是靠这常曦之术去猎灵的?这……岂非明珠弹雀之举?”    徐无风轻笑:“设常曦幻境十分消耗灵力和气血。殿下当初正值收拢人才之际,物尽其用才是最明智的选择。至于往后……”他一笑,“是殿□□恤。还好除了灵力,在下也并非身无长物的废人。那几年为主子收罗了不少人才,如今已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在下功成身退,便转到明处做了长史协助殿下处理藩务。这么多年来,已经很少动用灵力了。”他不禁想到几个月前,熙王神色慌张地突然瞬移到他面前,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只说了一句话:起阵,找秦慕。    洛夏专注在他言语之间的信息,没有察觉到他眉宇间的细微变化。略一思索,按耐不住有些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声问道:“你是说,你可以靠常曦幻术让拉娜的灵魂回到她自己的身体里去?”    被擒住了手腕,徐无风微微一怔。鉴于刚刚才更加亲密的接触过,这点小小的碰触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困扰。他微微一笑,并未急着应承:“拉娜?这是她的名字么?”    洛夏一怔,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急迫之下失了言,抿唇道:“是的。我妹妹叫做拉娜·洛夏。她和我是双生子,我们本生来便有三分通感。她快乐,我也会快乐,她悲伤,我亦难过……”她忍不住有些哽咽,身子有些发软无力,徐无风抬手搀扶住她,洛夏有些悲戚,惨然一笑:“连醒血都几乎在同一时刻。那时候,我全身发了红疹,高热持续不退,烧得神志不清,并不知道自己醒血了。人们都说是疫症,会传染给别人,所以将我隔离在房中不许任何人见我。因我病了,拉娜也萎靡不振。但她意识是清醒的。她感受到了我的变化,同感到自己身体的异变。她急于告诉我这件重要的事,却被阻拦无法与我见面,于是,于是这个傻瓜便用了离魂术……”    她说不下去了。哽咽变成了一声抽泣。她垂下头去使劲忍着眼泪。痛苦的回忆侵蚀着她坚强的内心,有些沉重。    下巴被轻轻抬起,对上那双温柔的双眸。    徐无风为她轻柔地拭去泪痕,柔声道:“还未调息好苏醒的灵力便动用离魂术,想必也没有可用的巫器。灵魂剥离躯体后便找不到回去的路,被你这具气息非常熟悉的身体所误导,于是……”    于是,便成了如今的结局。    洛夏心中的痛随着徐无风轻轻擦拭泪水的轻微触感逐渐减轻,消散。她望着他温柔的眼,微微勾起时常挂着浅淡笑意的唇角,方才突然醒转过来唇边的余温不是时候地再度涌了上来。她觉得脸颊微微有些发热,理智上想立刻摆脱开这有些暧昧的接触,心里却有些恋恋不舍……    “后来,我们也尝试过多次引魂回体,却一直没有成功。不得已只能把她的身体放在水晶棺中雪藏了起来,四处游历寻找救她的方法……”洛夏喃喃低语,忽然一把抓住他为自己拭泪的手腕,“徐大人,倘若你真的可以帮拉娜回到她自己的身体里,让她可以重新活过来……那……”不知为何她的心忽然痛了一下,“我可以答应把她嫁给你……”    徐无风愣住了。两人四目相对僵持了片刻,洛夏见他迟疑,脱口而出:“……难道你喜欢的不是她?”    此话一出口洛夏便后悔了。而且悔得顿时双颊通红,立刻松开了手转过身去无法再面对他。    徐无风有些尴尬。尴尬之余……并没有细想这话里的意思。他开口道:“我已多年未动灵力,常曦幻术消耗又很大,且引魂归体此术在下并未尝试过。我只怕无法保证一定成功……倘若不成……”徐无风见她一直背对着自己,这会儿有些不明白了,微微歪了些身子想看看她的脸,“倘若不成……那……”    羞红了脸的洛夏听到这里,忽然鼓起勇气转回身子来,满脸的红霞还未褪去,却一脸坚定地直望着他道:“即便不成,人照嫁不误!”    ……    徐无风……再次僵直住了。    今天的状况实在不是他生平所擅长的领域……他无语凝噎地看着洛夏说完这句话,面红耳赤地转身疾步而去了。    留下他独个儿立在房间里木头一样呆了好半天,才自言自语地叹了句:    “倘若不成……至少要告诉我孟熙的通商令……你到底是怎么搞来的……”    ……    他光后悔着这句重要的条件没提出口,错过了这个时机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提,却没想到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傻子一样过了整整三天,才忽然醒悟了过来。    大半夜的,徐无风一拍脑门儿,对着窗外冷清的月色呆呆地发愁。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这姐妹俩的笑容和泪眼,那浅浅的吻,澎湃的心跳,无一不在纠缠盘旋无法消散。    最后,回荡在耳畔的只剩秦慕那句不着调的戏言。    说不定过两天就有更好的姑娘出现了呢?    ……    这个……乌鸦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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