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璇玑是沧阳名士中最特别的一位,结交甚广,家中豪富,又只有孤女一人,身世神秘。  谢玄亭与她一个姓氏,但是曾经提醒过晏清,此人是上陵谢氏,与他这个土生于沧南的谢氏不是一宗。  靖国灭国之时,上陵谢氏并没有一同南渡,而是留在了北方。在此期间,谢家也曾在夏国为官,又听说与中山国有些牵连,后来败落于夏国内乱,族人几乎都被杀光,单单只有谢璇玑在十年前携了些古物,渡江在丹阳安了家。  对于这样一个家世复杂的人,在卫泱去摸各个世家底细的时候就留意过,呈给晏清的公文里记载着和夫人的来历,其中最令人惊诧的一条是——  她家中败落之前,有一个未婚夫叫冉安。  冉安其名,在沧南没什么名气,但是却是一个沧北胡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他出身贫寒,年少得谢氏收留,培养成才,后从了军,在一次行猎中救了世子,大得夏国左贤王的欢心,认了他作干儿子,后来在夏国军中任职,本应前途无量,却在谢家举族被屠时率亲部造了反。  留在北方的靖人本就被奴役、压榨、屠杀,积怨已久。他当时是靖人,旗帜一立,数万人跟随,与他以前的部下成合兵十万,一度打到上陵城下。  然而寡不敌众,十年间,冉安且战且退,最后只得拒守安城。  安城处在夏国和中山国之间,是一处边沿地界,有时腹背受敌,有时左右逢源,冉安在两国之间斡旋,一守就是十年。  八年前,冉安曾经给博阳王写信,希望能去接应他。  博阳王拒绝了,理由是安城就是一座孤城,两面都是敌国,无法行军。  从那以后,冉安再没有寄希望于故国,凭一己之力护一方百姓,经大小战役近百场,鲜有败绩,沧北胡人提起他,无不战栗胆寒。  有过冉安这样的未婚夫,珠玉在前,谢璇玑对沧阳士子的追捧视为粪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丹阳这么多名士,郡守独和我亲密,原先我以为是我才能最好,举止最雅……没有料到却是因为他。”提起这个名字,谢璇玑语气沉重,将她杯中的苦酒一饮而尽,眉梢眼角染上一层薄薄殷色,对晏清说起她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  那一年她与冉安本该完婚,却没有料到家中遭逢巨变,举家落狱。那一日上陵城中,祖父披发覆面,大呼“阿羯子翻覆无常,狗彘之性,不足与谋!”然后就死。  谢璇玑的父亲,母亲,叔父……所有的亲人都死于那一日,血流成河,腥味绕上陵三日不绝。  那天,冉安来了。这个此时原本该远远避开谢家的左贤王干儿子,前途无量的大将军,率领他的部下一路冲进了上陵城的北门。  却只赶得及救了谢璇玑一个。  冉安就此造反,集兵十万,与夏国势同水火。  谢璇玑本来要跟随他,却被他冷言相拒,并不顾她的阻拦,将她绑上送过了江。十年间谢璇玑写信给他无不石沉大海,多次北往,只一次千难万险,险些丧命,好不容易到永城门下,却被他拒之城外,扬言此生不见。  谢璇玑眼角泛红,双眸如一潭摇曳的清水,似随时都会溢出来:“郡守,你方才说会去接他是不是丞相的意思?此生我若还能见他一面,愿投入浩荡沧水之中,死也甘愿。”  说着就要敛衣下拜。  晏清止住她:“真的成了,你再拜不迟。何况我有这个念头并不是为了你。”  她的考量原是从解丹阳之难出发,此事不能同谢璇玑说,与赵嘉也待商量,毕竟已经大大超出了一个郡守的职责范围。  一直到夜深,江中一船停泊靠岸。谢璇玑难得有人可诉往事,一时打开了话匣子,拉着晏清诉说不休,晏清一边安慰,一边陪喝,两人竟将穿上藏的一坛酒喝了精光。  谢璇玑醉醺醺的在家仆的簇拥下回了家,晏清也喝的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带着江如练和几个差役往回走。  途中,打发人去问付子华可还在门口等着。  就快到府衙之时,那人回来了,一脸惊慌,语气也有些结巴:“付……付公子是不在了。”  晏清不以为意,继续往前走。  “可……可……丞相来了!”  晏清听在耳里只觉荒谬,摆摆手:“我看是你醉了。”  连江如练都看不下去了,和声细语的劝道;“郡守不若先去旁边卫主簿那里,喝一碗醒酒汤再回去,恐冲撞了主公。”  晏清听也没听,脚步虚浮,自顾自往回走,江如练和岳阳两个互相对视一眼,得到彼此脸上悲壮如赴死的表情,各得安慰,硬着头皮跟在她后头。  雪地尽头,府衙中还亮着光,差役守在门口。  晏清便下意识以为是还有难办的案,卫泱在处置,迈步往里走去。  室内暖意融融,今日差役格外的齐整,似还多了不少人,并有些身着甲胄的护卫,顾衍之来了?  她迈进门去,一眼看见平日办公的黑沉沉大案后坐了一个人,白衣青裘,眉目冷峻,隔得不近,依旧能感受到他目中的不悦。  “丞……丞相?”  晏清一个激灵,霎时酒醒了一半。  怎么会是赵嘉?丞相出访,来之前为何没有一个人给她先打个照应?竟至于让她非休沐之日出去喝的伶仃大醉被碰个正着。  晏清转过头去,欲从人群中找到卫泱的身影,果见他站在人列末尾,头埋得很低。  然而这也不是骂他的时候,晏清恭恭敬敬行礼“下官有失远迎,还望丞相恕罪。”  赵嘉自大案后站起来,绕过桌案朝她走近。  晏清心中砰砰而跳,埋下头屏住呼吸,唯恐一点酒意被他觉察到。却不知此时她整个人如同自酒缸中捞出来,气息浓重,三尺之内皆可闻,此举不过是掩耳盗铃。  赵嘉看了她半晌,终于开口了,话里还带这些欲显又藏的笑意:“听说晏郡守好沧阳宴饮行游,常常饮到夜间方回。今日看来,这话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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