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缨公主听闻此言,后背已凉了一片,脑中嗡嗡直响,回忆着她与赵嘉的对答,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就到了“假传圣谕”这一步。  赵嘉沉吟片刻,对李穆之道:“此大不敬之罪,当如何发落?”  李穆之垂着头,一字一句板正的说:“罪大者夷三族,轻者枭首弃市。”  此时没等赵嘉说话,华缨公主先开口了。“不……”她一张俏脸此时比落在地上的雪花还要白,脚步后退,似要从宫中的卫士中寻得些着落,却不妨触及背后冷硬的铠甲,虎贲卫士不知何时取代了宫卫,铁墙一般立在她背后。  “丞相,赵嘉!”华缨公主嘴唇颤抖着,唤出赵嘉的名字,眼睫微颤,一大滴泪水顺着脸颊蜿蜒滑落:“我为你祈福,你怎可恩将仇报。我待你这样……你怎可……”  赵嘉静静的看着她,目中看不出悲喜,如被迷雾所笼,与方才的冷目相对大异,华缨公主只道他回心转意,忍不住要上前拉他的袖子。  赵嘉却后退一步,堪堪躲过了。  再抬头看他时,神情冷淡,眉目萧杀,半点也没有软化犹疑之态。  华缨公主玉葱一样的手指,便似冻着了一样停在那里,她也并不收回,只是眼睛里滚下的泪水越来越多。巨大的恐惧将她整个裹挟,再顾不得公主的仪态,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终于,她似乎是绝望了,无力掩住半张脸,任肆意流下的泪水流过脸庞、指缝,喃喃“赵嘉,我做错了什么?”  而她抬起的玉臂上,那一串颗颗透亮的深黑色佛珠衬着雪肌,格外醒目。  赵嘉听着华缨公主低低的抽泣声,目光停留在她手臂的佛珠上,眸间情绪翻滚,明灭不定。良久,他闭上眼,对李穆之道:“给公主留个体面吧。”  “是”  饶是李穆之久经沙场,此刻依旧觉得心里发憷。目光扫向华缨公主,她曼妙的身躯此时看来格外单薄,帷幔早已撤去,肩头落了雪花,眼里满是惊惶之色,衬得苍白脸庞如枯萎失色的花朵。这个千娇万宠长大的帝国公主,帝后的掌中明珠,了结她的性命就如捏死一只蝴蝶那样简单,却让看惯了厮杀的李穆之于心不忍。  然而命令已下,作为赵嘉从前丹阳府军的部下,服从于他已经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李穆之抬起手,作了个手势。  不过多时,一条盛在托盘中的白绫便奉了上来。  华缨公主情知生死已定,颓然跪坐在地,整个人似脱了力,虽还未死,已有肖死之相。  凄怆的笑声响起来:“你这个乱臣贼子!你就是魔波旬,你阻我子民积善信佛之心,挡我大靖往极乐之大道,你便是佛法末世的罪人,其罪当诛,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与你短折而死的父亲一样,败在他们的手里,不得好死!”  她的咒骂声中,赵嘉朝庙门走去,重重刀戟重新交叠,将状若癫狂的公主、高僧摩诃伽罗、满地的信徒拦在寺中。  须弥寺外,雪下得越来越大。  密密匝匝,铺天盖地而来。  而江都的千重宫阙,浮屠珈蓝,公候宅邸,衰草枯叶均沉睡在缓慢又温柔的雪幕里,直至被纯白掩埋干净。  雪地里,一双乌亮黝黑的眼睛,自墙角处探出来,怯生生往庙里张望。  ……  “灭佛令”典出十日,江都号令不行,须弥寺讲经如故,并有华缨公主假传皇帝圣喻,亲自到场为其助阵。  赵嘉于是杀寺监,以“假传圣喻,大不敬”之罪缢华缨于娑婆塔下,并下令焚毁须弥寺典籍,立即驱逐高僧摩诃迦罗——这令人胆寒的一夜,数日之内便传遍了举国上下。  至此世家豪族再不敢寄希望于尚佛的帝后,不敢存犹疑观望之心,二十日之内,江都佛寺为之一空。  ……  远在百里之外的晏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与谢璇玑下棋,她手执白子,谢璇玑取黑子,此时棋盘上交战正酣,呈数条巨龙缠斗之相。  卫泱走近内室,其间温暖如春,炉烟缭绕。  晏清指尖捏着棋子,正在沉思,眉心蹙成好看的弧度,令拂过她下颌侧脸的烟都摇曳生姿起来。  卫泱自来沧阳之后,头一遭想起她身为赵嘉姬妾的身份,胸中翻覆片刻,出声之时语气不带波澜:“郡守,前日丞相烧毁须弥寺典籍,处死了华缨公主。”  晏清惊住,便是一向一派云淡风轻的鹤夫人谢璇玑都容颜失色。  谢璇玑只觉难以置信:“你说什么?处死华缨公主?”  天下皆知,这华缨公主是帝后的嫡长女,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若没有她的姑姑平夷公主从中作梗,早已嫁入赵府当主母。她与赵嘉还颇有一段“神女有梦,襄王无心”的风月韵事,岂料转眼之间竟落了个这样的收场。  “是,说是当夜公主假传圣谕,前去支持摩诃迦罗设坛讲经。丞相带着李穆之赶到的时候,须弥寺的僧众还一个都没有还俗,丞相大为震怒,当场诛杀了公主和寺监。”  晏清愣怔半晌,方将指尖的棋子摆在盘上,心中一时百般滋味,良久方问“……陛下作何反应?”  “公主伏诛,乃是‘大不敬’之罪,后事简陋,其余我亦不知。”  晏清默默不语。谢璇玑见她心事重重,便问:“你在担忧什么?”  晏清望向窗外,隆冬时节,北风还在吹。青竹被吹得弯起来,直欲折断。  她望着竹子,轻轻道:“这风吹得太烈了,我在担忧竹子会不会中折。”  谢璇玑似知道她心中所想,“嗒”一声按下棋子,笑意浮于眼角:“郡守,你应当知道丞相的父亲,从前的御史大夫被博阳王所杀的故事罢。”  晏清令卫泱退下去,才又执起一子:“我生于山林,长于草野。这些事从前都是耳闻,不曾历经过。”  赵嘉父亲的死,博阳王的死,华缨公主的死……乱世之中,似不管是王孙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命都如草芥一般轻贱,顷刻间便可被颠覆。  她此刻已被卷入其中,并身处旋涡中间,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风云变幻,如临深渊,朝不保夕。  赵嘉与他的执政体系虽然严密、根深蒂固。然而从前的博阳王也是权势滔天,一时无两,大厦还不是说倾就倾,说覆就覆了。  他此次正面挑战皇帝所剩无几的权威,杀了他最宠爱的女儿,不知埋下多大的祸根。  黑白交错的棋盘中,晏清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师父那张须髯满面,干如枯槁的脸,对她切切的说:“一定要将《商山书》交给赵嘉,送他出山去,谨记、谨记。”  然而她不甘于山中的平静清苦,不愿卖茶卖字隐居山林,了此一世,没有依从师父的遗命,毫不犹豫的抓住了赵嘉这个机会,从此便注定命运随他沉浮,生死系于一线之间。  晏清忽有些命运无常之感,前途迷惘之惑,那一日违背师命,究竟是对是错?富贵、权势、地位,当真值得用命来换么?  ……  自从靖国最有名的须弥寺封庙,摩诃迦罗被驱逐,各地僧侣纷纷躲避蛰伏,封庙顺遂得多,不过二十日,莲花寺的还俗、归地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其余诸寺,偶有小股僧兵阻挡,皆被顾衍之铁腕镇压,不在话下。  清点下来,丹阳还俗的在十五岁至四十岁的青壮年有近三万人,就算早有准备,这么庞大的数量还是让晏清咂舌。  “但是我一郡,就有这么多人?”  卫泱点头:“僧侣,僧侣,多是男子,多是壮年男子。”  “想当初赵秦长平之战,坑杀赵国四十万青年男子,就拖垮了一国。天下太平倒还好,如今胡羯南窥,累年侵犯,必欲吞我而后快,这样的境况,再不灭佛,只怕就要亡国了。”晏清语气间几分唏嘘,又问:“如何安置这三万人,先生有想法么?”  卫泱道:“集而安之,恐相聚作乱。移而调之,费时多变。依我看,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丞相已经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不宜再劳民,将寺庙土地就近分给还俗的僧人,配给耕牛。粮种,免其半年的赋税,先安民心罢。”  晏清点头称是:“当今之计,宜静不宜动,先这样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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