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斋的点心在江都城中是一绝,尤其是招牌“垂丝儿”,细若游丝的山药丝和藕丝煮熟了浸过冰水,其上浇着热腾腾的酥酪,二十个半钱就能买到一盘。  待堆在盘中色香喜人的点心上桌来,晏清正欲下箸,忽然听到身侧传来一个声音,带着三分慵懒,两分调笑:“‘垂丝儿’这道点心看似简单,来历可不小,淮山是雍州产的,藕也是堪堪从云湖里捞出来的,都是沧南的好物。唯有这酥酪,却是打沧北学来的做法。据闻三寸斋的酥酪之所以甜、鲜、香,都是因为招了个胡儿在厨房里。”  “竟有这等事?”  “可不是,听这满堂人说‘却胡’,却又吃着胡儿的点心,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  “卫泱,你可算是第一等扫兴之人,你这样一说,我怎么吃?”  “这可冤枉了我,我打趣点心,说些典故,不过增些趣味,岂有扫兴一说”那人爽朗一笑,说的话掷地有声:“我听闻当今赵丞相嫡系丹阳府兵近来颇取了一些胡儿的长处,学了他们服制,又重金买了些良驹,可谓是‘南北合流’。上行下效,三寸斋的点心可不得学着一些?”  “卫泱,这话可说不得,自丞相掌政以来三发檄文,北伐在即,岂能说他‘南北合流’?”  “迂腐,袁修,你太迂腐!”  “等会儿官府来人拿你走,你就知道我迂还是你迂。”  晏清越听越感兴趣,顺着声音转过头去,看见两名士子对坐一桌,其中一位门庭风流,天庭饱满,眉目之间三分潇洒,七分轩昂,黑眸清凛,谈笑之间顾盼生辉,当是方才笑语不断的“卫泱”。另一位神态要拘谨一些,眉低眼垂,眼神四散,状似不安,当是被卫泱取笑迂腐的“袁修”。  晏清目光正在二人之间逡巡,冷不防另一道视线投过来,一抬眼,正瞧见出现在楼梯口的赵嘉身影。  乃见赵嘉一身宽衣博带,缂丝单衣,作解散髻,斜插帻簪,较之上次装束贵气许多,愈发衬得面如冠玉,发如束墨,行动之间衣带当风,若不知他的身份,只当是哪个意在赤松的风流名士。  顾衍之随行在侧,还有一人却不识得,年岁稍长,发须见白,正与他低语。  赵嘉也不知听到卫泱等二人议论没有,目光稍作停留,便往另一侧去了,身影很快消失在一幅山水屏风之后。隔着屏风绢底,依稀可见三人落了座。  晏清移回目光,轻轻抿了一口茶。  就在这片刻之间,那边又有人说话了,议论的依旧是赵嘉:“尔等听闻没有,丹阳郡守卢安抱病辞官,不知拂衣堂上哪位会去补他的缺。”  一人取笑道:“横竖不会是你。你等读罢了官学,虽也去地方任职,也只有荒蛮贫瘠之地,怎会轮的上丹阳这等宝地。”  “仁兄此言差矣。”那边话音刚落,卫泱又扭过头去与他争辩:“你说丹阳是宝地?恕在下不敢苟同。”  那人自觉被扫了面子,还是一布衣寒士,登时有些怒气“你是何人,在这里大放厥词。”  “在下广陵卫泱,在官学读了一年书了。”卫泱自报了家门,依旧是笑着,不紧不慢道:“不过两年,丹阳郡守就换了三任,两个获罪落狱,一个正值壮年就抱病辞官,这宝地宝在哪里?”  那人冷笑道:“官学的,怪道没什么见识,你一介寒门士子,怎知其中利害?丹阳何地,赵氏起家之所在,扼沧水与洙水之重镇,你可知道当今丞相曾驻丹阳十载,得圣令创丹阳府军,北拒胡儿,却夏国三百里。又有青州沃野襟带,驻大寒仓,屯粮可供三十万军取食三年。如此举足轻重,不算宝地?那卢安虽为饱学之士,然而迂腐怯懦,只懂得明哲保身那一套,自然坐不稳这丹阳郡守的位置。”  卫泱听他说着,状似认同的点点头,不断抿着茶,又似被茶水苦的直皱眉。待他说罢,方问:“足下高见,不知足下哪家公子?”  那人微微一扬眉“在下崔南枝。”  卫泱笑了笑,拱手道:“失敬失敬,原来这三寸斋里也有崔氏公子。”顿了一顿,话风骤转:“崔氏多在朝司掌太庙,管礼仪祭祀,怪道崔氏公子天真如斯。你只知道赵氏在丹阳,却不知道付氏也在丹阳,你只说丹阳是江都屏障,却不说在丹阳上游还有个北关。你只知我等寒门士子不得上朝堂,却不知朝中还有‘半符令\'。以上三点,多用脑子想想,就知道让你去当丹阳郡守,你当是不当了。”  崔南枝霎时间面红耳赤,噌一声站起身来,手指颤抖,指着卫泱:“你……你好大胆。”  袁修拉住卫泱的袖子,直跺脚:“你可少说些吧,我等速去吧。”  后者却只是八风不动,安然饮茶,还举著夹了一筷子垂丝儿。  晏清将他二人这一席话一字不落的听在耳里,暗暗钦佩卫泱的胆量。  她的师傅商山君是个“兵痴”,一心专研兵法,故而《商山书》也多讲排兵布阵之法,甚少提到朝堂局势。然而师父十分看得起赵嘉,近两年与友人相谈时多提到了一些,致使晏清也略通一些内幕。  据说赵氏如今虽然掌权,然而付家也是江都望族,从前护送太子过江的功臣,与皇族多有联姻,又与白氏过从甚密。付氏家主付华章虽已是七十岁高龄,依旧在朝中任太尉之职,虽谈不上与赵嘉分庭抗礼,也有韬光养晦,谋静而后动之势。  付华章一向主张先与北方诸国修和,待国力强盛,再图北伐。  赵嘉却主张当以战止战,以战养战,先减除三国之中最弱的夏国,收回沧阴沃野,震慑北方诸国,再伺机全面北伐,还于旧都。  两人政见不合,加之据说赵嘉的父亲是被从前的博阳王所害,而博阳王的母亲付太后是付华章的妹妹。  卫泱明里暗里意指丹阳已成为赵嘉与付华章博弈的地方,近来在丹阳上游新筑的北关大有扼丹阳府兵之意。  至于卫泱说的“半符令”又是什么,晏清却不知道了。  这些千头万绪,千丝万缕的事,听见师父与友人谈论时,她虽爱听,却也觉得发乎微末,极难察觉。常人看去,只觉得付华章老朽一个,又没有实权,付氏子弟多和寒门士子一样,放在外头,看起来面对赵嘉低微万分,不会让人放在眼里。  这卫泱一介寒门士子之身,三句“只知……不知……”就将其中极为隐晦之处点了出来,叫人刮目相看。  想到此处,晏清不自禁往屏风处看了一眼,只见白绢冷冷,炉烟沉沉,里头寂静万分,一点声音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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